「他就是我提過的虎精羅羅,想追兔兒的那隻。」好望突然低首,微笑著說話,臉上凶獰消失不見,溫柔取而代之。
羅羅四周查看,沒有其他人在哪,恩公同誰交談?
「上回還準備送兔毛簪送給兔精,你說他蠢不?」好望自己邊說邊笑。
「呃……恩公?」
羅羅試圖喚他,他的目光卻不在羅羅身上,靠坐石床邊,一手輕摸石面,一手托腮,逕自又說:「難怪,都一年過去,仍只處在『送嫩草』階段……」
「恩公!」羅羅更揚聲些。
「幹嘛?」好望懶懶瞟他,顯然自言自語被打斷,不是很爽快。
「你剛……是同我說話嗎?」
「不是呀,」好望答得篤定。
對嘛,聽起來也不像。羅羅進一步問:「那,你跟誰說話?」
一大片嫩青草原,只有好望與他,哪裡藏了第三個人?
「……你管那麼多?拔你的貢品吧!」
好望雙臂舒展,搭在石床上,慵懶後躺,長髮散漫地,鋪了一整片——一副沒打算多做解釋的姿態。
羅羅討了個無趣,只好乖乖蹲回去,摘青草。
一時之間,僅聽見風兒拂過草原,帶起一波綠浪,潮搬席捲的沙沙聲。
羅羅以為好望就這麼睡著了,好半響也不出聲,一動不動,維持著仰躺、閉眸、享受清風拂面的模樣。
驀地,好望又突然開口。
「我跟你,都在等待……不知道誰的等待,會最先結束。」
這一次,明明白白,是說給羅羅聽。
他們,都在等待。
羅羅等待著,心愛的兔精不再害怕他,願意親近他。
而好望等待著,辰星能從睡夢之中清醒過來。
「等是沒有關係啦……只要最後所等,是自己心裡渴望的,那等再久,我都甘願。」羅羅回話,單純說出想法。
好望噙笑,完全認可。
這點,他比羅羅幸運太多。
他等待的未來,不像羅羅與兔精的結局,還沒個確定性,他很清楚,只要辰星醒過來,他所渴望的一切,都會跟著回來。
無論是愛,或是被愛,在她醒來的同時,都將重新獲得……
「你偶爾也能換換口味嘛,送根刻詩蘿蔔給她,如何?」看在「同是天涯『等待』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情誼上,好望好心替他出主意。
「我不敢亂送……上回送她好美味的食物,她卻不怎麼開心……」羅羅苦惱,至今仍想不透,金兔兒為何不喜歡。
「我實在很不想問,但你送了什麼?」八成不是好東西。
「好吃的烤小鳥!」這可是他羅羅最愛的小零嘴呢,塗些辣葉醬,味道多好、多迷人那!
「你真是活該死好。」不值得同情。
「咦?!恩公,我做錯了嗎?」
好望把羅羅的頭狠狠拽過來,重新再教育一番。
「你到底知不知道——兔子,是吃素的!」
羅羅一臉恍然大悟,惹得好望又敲了他腦袋重重一記。
這回,有「軍師」出主意,羅羅挖來一籮筐胡蘿蔔,用虎爪認真雕刻。
好望則躺在石床上,休閒小憩。
前幾個月的焦躁緊張、四處尋找方法,想助辰星恢復,又是急,又是慌,聽不進誰的關心,敵視著誰的勸阻。
到現在,輕鬆等待,不再心慌,守在她身邊,帶著她前往各處遊覽。
有景便賞,有覺便睡,不時地跟她說著話,告訴她,哪兒的飛花好美,哪兒的雲景宜人……
當中的劇烈轉變,全因他大哥的一句話,震醒了他——
「她不是正在看著你嗎?看著你,像個瘋子,渾身帶刺,喪心病狂一般,日夜不肯睡,想盡辦法要將她喚醒。」
那時,他正為了無計可施,咆哮發怒,氣自己無能、氣誰也幫不了他。
「她一直在你身邊,並非死去,她總有一日會醒,然後,記得這段時日裡,你因為她,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如何自我折磨。」
大龍子口吻淡然,絲毫不加重語氣,依舊清雅、依舊悅耳,卻像狠狠一拳,擊在好望的胸口。
「你繼續瘋吧,再吵再亂呀,讓她看著、讓她聽見、讓她自覺虧欠,讓她,連傷都不用養,快些從自愈沉睡中醒來。這樣,你就開心了?」
對,她正在看著他。
看他的失控、看他的焦慮、看他的……瘋狂。
看在眼裡,痛在心裡。
好望冷靜下來,半個月都反駁不了。
那一夜,他躺在她身上,感受她的溫度。
她雖無法言語,但石上傳來的冷熱變化。彷彿與他對話,向他表達她的喜怒。
「你不喜歡,對吧……我這副糟糕的樣子。」他低低說著。
手指撫觸石面,他一臉歉然。
「害你在療愈的過程中,還要擔心我……實在太不應該了。」
手指之後,換成臉頰,熨帖上去。
石面冷若寒冰,像是她正冷凝的眼神,在責備他不愛惜自己。
「你想罵我吧……是吧……真的這麼想呀?」
他呵出的氣息,在石面上形成了霧。
「不會了,我不會再這樣了,我答應你,我會乖乖吃、乖乖睡、乖乖等你,你也要乖乖休息,養好身子哦,早一點醒來,我想抱你……」
石面傳來了溫暖,回應。
他做了承諾,努力遵守,迄今依舊。
他過起以往愜意的日子,眺賞秀麗景致,遊歷多處風光,唯一不同,是她的相伴。
他扛著她,不辭辛苦,他看見的美麗,一定也有她一份。
他不在意誰的眼光,不管誰指指點點,更絲毫不覺是負擔。
像此刻,草浪翻騰,氣勢壯觀,風好涼,日好暖,他與她,一起曬日光,多好。
第9章(2)
「恩公,我全雕完了。」羅羅把他喊回了現實。
好望懶懶睜眼,瞟過去。
一大簍的胡蘿蔔,全數雕成可愛小兔兒,或坐或站、或跳或臥,只只栩栩如生。
「嘿,你手挺巧的嘛。」好望抓過一隻,仔細端詳。
羅羅唄誇得好樂,白牙外露,呵呵直笑。
「雕得這麼精細漂亮,怎麼入口?」誰捨得吃呀!看不出羅羅粗枝大葉,竟能做出費工的小玩意兒,厲害。
「還不簡單?這樣吃呀。」羅羅搶著示範。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
兔頭一把折斷,再丟進嘴裡,虎牙狠嚼,肉破汁流,滿嘴橘紅汁液溢出了嘴角,半截的斷首兔身,還握在虎掌之間。
好望朝他肩上一拍,歎了口氣,「羅羅,聽我的話,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在兔精面前,表演這一套。」
不過是吃根雕兔蘿蔔,也能吃得狠勁十足、面目猙獰,吃蘿蔔如吃真兔,天賦異稟那。
「唔?」羅羅嘴裡塞滿滿,發出含糊疑問。
「我跟你去一趟芳草谷。」好望起身,準備將石床馱負到背上。
「恩公,你要陪我去?一路上幫我出主意?」真是個大好人……
「不,帶她去看好戲,她應該覺得很有趣,再說,芳草谷的景色相當美麗,她會喜歡的。」呵呵。
他?
誰呀?
「快點,扛起你的雕兔蘿蔔,走了。」好望催促著,已經先走一步。
「恩公,等、等等我!」
爽朗的笑聲,讓意識混沌的辰星逐漸清醒。
惺忪及睡意,緩緩驅散。
那是……好望的笑聲,開懷、豪邁。
「你真是誇獎不得耶!一得意,就忘形,我剛是如何教你的?千交代、萬叮嚀,別在兔精面前表演吃兔子——」說是數落,倒更像是瞧見一齣好戲,邊罵邊笑。
「明明是蘿蔔嘛……」
這聲音,她就有些陌生。
「雕成了兔狀,就請把它當成兔子。」好望啐笑:「結果,金兔兒一句『太可愛了,我會捨不得吃,不知該從哪裡開動……』你竟自告奮勇,跳出來得那麼快,快到我來不及阻止——」也沒那麼真心想阻止啦,呵呵。
在金兔兒面前,上演了虎精吞蘿蔔的凶殘。
啪,斷頭,丟進嘴,嚼爛,噴汁……
當然,毫無意外,換來兔精的關門上鎖,謝謝再聯絡,不送。
「嗚。」羅羅哀怨得好無辜。
可憐的他,臉上還有個兔腳印,現正滿頭烏雲,蹲在大樹旁自怨自艾。
「真有趣,是不?」好望摸著她,眉目溫暖,笑得像唇上抹蜜。
她知道,他在問她。
他跟她說話時,語調總歸是特別軟,彷彿輕輕呵氣。
「他這輩子到底有沒有機會,成功擄獲兔子心呢?……再給他一兩年,都很困難吧?」
他笑容俊朗,指腹力道既慢,又柔,滑過她石面上刻了名的部位。
「你可別讓我等得比他還久哦,輸給羅羅,我會很不甘心。」
好。
她試圖想說,喉頭是乾啞的,聲音發不出來。
他應該是聽不見她的回答,應該,她非常肯定,那一字,她沒能說出口。
但……
「乖。」他獎勵似的摸摸她的頭——靈石的最上端。
他的神情,令她隨其淺笑,心很安。
他沒有再露出焦慮的表情,一次也沒有。
不再讓她為他擔心,為他心痛。
不再急於掙脫石化,慌著想醒來。
「羅羅,我不打擾你哀悼,我要去其他地方走走,順便準備夜裡賞星時,吃吃喝喝的食物。」好望與羅羅道別,隨興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