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口、閉口都是「老子」,其實除了那頭不太尋常的灰白髮外,她發現眼前的他面龐儘管黝黑,額面與眼角並無皺紋,太過挺直的鼻下有張略寬的嘴,而劍眉如墨,睫也如墨,再搭上兩丸黑漆漆、瞪人時特別凌厲的眼珠子……他半點也不老,唇上和顎下沒幾根毛,根本還是個少年郎,年歲再大也不出二十。
「你看什麼看?看老子長得英俊啊?!」他火大地低嚷,可是頂著火,又覺自個兒無聊透頂,沒事跟個小娘較啥真?怪來怪去,都怪她那雙眸,靜謐謐瞅著人時,能把人直直看個透似的。可惡!被氣得五臟廟都叫荒啦!
她沒答話,對他突如其來的壞脾氣像也沒往心裡去。
她只是垂下粉頸,掰開手裡的芝麻餅,留下半個巴掌心大的一小塊,把較大那塊遞回去給他。「……我吃不下那麼多。」
他目光深深地瞪了她一眼,沒跟她客氣,抓過那塊大餅張口就咬。
所謂狡兔三窟,出事之後,他躲來這一窟,一是避風頭,二是養傷,已整整兩日沒吃過像樣的食物。
江湖走踏,本多凶險,尤其他又走偏門,在一江南北專作接貨、銷貨的暗活兒,這門營生既是「暗」著來,那貨源必定不一般,管他是偷來、搶來、拐來、騙來的玩意兒,抑或是活生生的人獸禽蟲,有需求,必有供應。
這不用本錢的買賣,光接盤、銷盤,賺中間一手便肥得流油,覬覦之人自然多如牛毛,而他若想站穩腳,完全按自個兒的方法行事,在這條通往「一江南北稱大王」的大道上,要剷除的絆腳石沒十顆,也湊得上八、九個。
此次著了道,是他大意。
頂頭老大其實已顧忌他許久,這回終是出手,在江邊打下埋伏擊殺。
他是讓人打著玩的嗎?
這年頭,老大都不老大,當老大的既然都不仁了,就別怪他徹底不義。
俗話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對方的作風他早看不過眼了。
他都自認夠缺德了,偏偏還有比他更缺德的。那些拐賣俏生生大小姑娘的活兒,也實在太不入流,要他再去接銷這種臭盤,三個字——沒門兒!
總之待他傷好,哼哼哼,待他傷好啊,該換他發威!
大口吞食掉最後大半張的芝麻餅後,他目光仍像盯緊獵物的獵鷹般鎖住小姑娘。「你姓什麼?叫什麼?」問得粗聲粗氣。
垂頸,慢吞吞咬著餅皮的她忽而一頓,徐慢地揚睫。
搞什麼……他臉皮驀地竄出一陣熱,心音略重,竟想避開她的凝注?!
莫名其妙!奇也怪哉!他有病啊他?不就是一雙靈俊過頭的招子,躲啥躲?有本事……有本事就往他臉上瞪出兩窟窿啊!
「愛說就說,不說……老子就阿珠阿花、阿貓阿狗地叫你!」語氣更粗魯了。
「霽華。」她突然答道,嗓音細細。「我姓君,君霽華。君子的君,霽華……就是月光之意,是月之精華,那是……是我爹給我起的名兒。」抿抿唇,再抿抿唇,她輕聲問:「你呢?」
他肚裡還燒著火,一時間卻發不出,也不知被哪道雷劈中?
深吸口氣,他撇撇嘴,臉上的戾色猶在,卻道:「俗話說,吃人嘴軟,拿人手短,今晚我寒春緒吃你君霽華一袋芝麻餅和炸米香,往後倘若我沒死,混得風生水起,你也活得好好的,寒春緒定然回報你。」
聽到他的姓名,君霽華嚅動唇瓣默念了兩次,又聽到他的回報之說,她神情不由得一怔。「方纔要不是你出手,那些大狗……它們……我、我……」略頓,她搖搖頭,眉眸間仍有驚惶神色,嚥了嚥唾沫後又說:「那些芝麻餅和炸米香是音翠姐幫我備上的,她說帶些乾糧在身邊,妥當些。」
「原來有人幫著你逃?」他淡淡哼了聲。
「音翠姐是『天香院』的頭牌姑娘,我八歲被賣進『天香院』,就跟在她身邊服侍,也、也跟著學才藝……『天香院』的嬤嬤後來還幫我找來一位教授音律的師傅,還有一位教舞的女師傅、音翠姐說,我仍有選擇的機會,她勸我逃,幫我備吃食,還給了我一包小碎銀子當盤纏。她說我得逃得遠遠的,永遠別再回去,回去只有死路一條,一輩子全毀了……」
「死路一條……是嗎?如此聽來,你那位頭牌姐姐還真夠仁義呢!」他話中似乎有話,暗諷著。
君霽華不禁問:「……你什麼意思?」
寒春緒嘴角一扯。「我要是你那位音翠姐姐,一見跟在身旁的小丫頭片子越長越水靈,越生越可人意兒,心裡不起疙瘩那才有鬼。」
她呼吸略促,微瞠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他,喃喃又問:「你、你什麼意思?」
寒春緒在笑,白牙森森,略透惡意。
「不就那個意思嗎?不能留你啊!再讓你留下,不出五年,『天香院』的頭牌肯定換人當。既然你想逃,那好啊,何不順水推舟?慇勤地幫你備食,給你上路的盤纏,就求你永遠別回頭。你瞧瞧,兩下不就輕易把你給打發了?不僅保住自個兒的頭牌地位,還能被你感念一輩子,多好的買賣?」
小小燈火下,一片靜。
她唇瓣微張,說不出話,似是著惱了,眸光仍直勾勾的,瞳心卻隱隱發顫。
生氣了嗎?寒春緒狀若無意地抓抓挺鼻,兩肩一聳。「當然啦,也有可能是我多想。我這人心胸狹窄,自私自利,那是天性使然,無可救藥。嘿嘿,你聽了要不暢快,就把我的話當成屁,噗地一聲全過去,千萬別上心。」
小姑娘的臉依舊雪白雪白,白得都要透了。
好半晌,君霽華才艱難地嚅出話,話中有股倔氣。「音翠姐……不像你說的……她、她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第1章(2)
寒春緒真不知自己著了哪門子魔?他竟「欺負」起人家小姑娘!
他說那樣的話,是很真,他確實如此疑著,但有些真話不能說、不好說,說出來僅是傷情、傷人,他再明白不過,卻噁心作祟,硬要耍弄一回。
這又何必?
這是何必?
見女孩兒家那張小臉幾無血色,他心中升起詭異且難得的罪惡感,簡直……混帳!
他本就不是吃齋念佛的主兒,有什麼好罪惡的?
磨磨牙,他不動聲色地挪開目光,不去看她。
「不是就不是,我又沒說她一定是。」
他把攤開在桌上的小包袱推向她,驀地站起。
「睡覺睡覺!老子肚子飽了就想睡,沒空理誰,咱們各安天命!」裝腔作勢地嚷嚷,下一刻,他直接往榻上躺落,連靴子也懶得脫,臉朝內榻,背對著她。
小姑娘呆坐不出聲,他閉目,一顆心卻莫名懸著,根本難以成眠。
過了好久,他背後才傳出聲響。
她動了,窸窸窣窣的,該是抱著她的包袱整理著。
寒春緒下意識去聽,思緒漸沉,意識漸昏,模糊想著這小三合院尚有其它兩間房,他霸住最乾淨的一間,不知她等會兒選哪裡睡下?而離開此房,其他地方全烏漆抹黑的,小姑娘怕黑不怕?
他亂七八糟胡想著,強大倦意猛地襲來,一波接連一波。
於是,他神魂被捲進了無底深淵,毫無預警,墜得非常之深……
***
君霽華哪兒也沒去,就抱著包袱窩在角落。
角落那兒擱著幾張破椅和一團敗了絮的棉被,她蜷身窩著,心頭塞滿一堆事,何時睡去的,她也不記得。
不知何時睡,不知因何醒,她醒來時,房外隱約透光,天尚未大亮。
桌上小油燈早已燃盡,她忍著哆嗦,輕輕摩挲細臂,以為自個兒是被冷醒的,卻聽到榻上那邊傳來古怪聲音,像夢囈,又像呻吟,低低唔唔不成句。
她起身走近,腳步遲疑,拖了會兒才挨到榻旁。
「寒……寒春緒?」
榻上那人不僅沒睜眼,兩眉還緊蹙,昏幽中,五官顯得有些扭曲。
她留意到他腰腹上的纏布了,雖厚厚一層,血仍大片滲出,瞧來傷得頗深。
她想到昨晚還曾往他傷處招呼!
儘管她那是花拳繡腿,也是傷上加傷,更何況,他後來還忙著對付那幾隻猛犬……都傷成這模樣,還大量失血,他昨晚挖她包袱搶食,與她胡聊,卻是一臉嬉笑嘲弄,任誰也看不出他身帶重傷。
很要強的一個人呢……
她咬咬唇,不禁伸手探向他的寬額。
果然發燒了,他額溫燙得驚人啊!
她眸光往下挪,瞥見他松敞的衣襟內亦縛著布條,心頭一凜,沒多想即大著膽子挑開他前襟看個明白,竟也是厚厚的染血纏布。
他……他到底遇上什麼事?
江湖追殺嗎?殺得他不得不躲來此處?
忽然間,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分在她心田里滋長。
她看得出,他不是什麼好人,卻也算不上壞,至少待相對而言十分弱小的她,他不會進一步欺凌侮虐,連肚餓了搶食,也不忘留她一份。真要說……就是嘴巴刻薄了些……她記起他對音翠姐所下的評語,一想,心就郁著,忙深吸口氣,暗自打住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