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身為太子,就該有本事友愛手足、大度忍讓,讓有才者不嫉妒、願為自己謀畫出力,讓無才者相依靠,友愛親近。
若為太子,仍不知國家本應依據法理治天下,只一心排除異己,結黨營私,擴大勢力,導致盤根錯節、黨同伐異,到最後越演越烈,吏治腐敗,請教皇上,這樣的太子怎能不被斗、不被廢?」
我留下話尾。皇太子素行不良,當然可以被廢,太子畢竟不是皇帝,沒人規定,只有薨了才能下位。
「說來說去,你還是認為朕該立太子?老二,果然是你的好妹子啊!胳膊肘子淨朝裡彎。」他的口氣緩下,諷刺地看了禹和王一眼。
皇帝把我當成禹和王的人?這樣最好,一舉兩得,既免了皇帝對阿朔猜疑,也讓我的話變得合情合理。
「父皇賜罪,兒子已多年未與五妹相見,今日之話,兒子並未授意。」禹和王忙弓身請罪。
皇帝哼了一聲,轉開臉不看他,只是對著我問:「那麼,你覺得朕該立哪個皇子為太子?」
太好了,我的背脊陣陣發涼,不管說誰,都是死路一條。看來,我在皇子中再有魅力,這份魅力就是進不了皇帝眼裡。好吧,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早晚要下刀的。
「如果奴婢是關州百姓,會說:立端裕王最好,因為他讓關州百姓安居樂業,民生富裕;如果奴婢是章家的五小姐,會說:立禹和王最好,因為他為人敦厚、疼愛家人;如果奴婢是皇后的心腹,會說:立靖睿王最好,因為他是嫡長子,名正言順;如果奴婢是邊城百姓,會說立權朔王最好,因他讓百姓免於連年烽火戰禍。可是,如果奴婢代表的是大周百姓,我會說……」我遲疑了一下。
「說什麼?」皇帝催促我往下說。
「說……立一位心中以百姓為主的皇子當太子最好。因為他心中有百姓,將來成為帝王之後,便會致力使民無貴賤、官無貪佞、兵不畏死、紳無奸滑;如果他心有百姓,便會重農務本、興修水利、杜絕貪賄、嚴懲腐吏,以至政治清明、百姓富足、威名遠播、四方來歸。」
這是八卦,真實性有幾分我不確定,確定的只有阿朔對我說的部分。八卦中傳說,皇帝曾私底下問每個皇子,身為皇帝最重要的條件是什麼。
鏞晉的答案是──「勇,勇者才得以服眾。」
禹和王的答案是──「智,智者才能讓民心歸服。」
而阿朔的答案是──「仁,以民為本,視百姓如子,處處以百姓所需做出發點,須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國家要千秋萬載,必得百姓相助。」
幫阿朔,我只能幫到這裡了,接下來的,要靠他自己。
笑容纏上皇帝的臉龐,他滿意地朝我點頭,雙手端起骨瓷杯,輕啜一口茗茶,像在回味茶水滋味,也像在回味我那一大篇話。
逃過一劫了?呼,我輕吁氣,但手腳仍抖個不停。
「看來女子不全然是沒見識的。賞!說,你想要什麼?」
皇上……龍心大悅?所以,我說中他的心聲,讓他篤定了想法?那麼,不意外的話,那個東宮太子將會是阿朔?
真是我猜的這樣,那麼我幫了他,卻苦了自己。
我不愛阿朔當王的、不希望他為皇帝,只不過燕雀怎阻止得了鴻鵠大志,他生就那雙強而有力的翅膀,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展翅高飛呀!
「奴婢謝恩,但無功不受祿。」
這功,我不想要,這祿,更非我所欲,但它偏偏掉到我頭上,你說,我收是不收?
「誰說無功?你替大周百姓道出心聲,沒有你這番話,朕怎知子民是怎麼想的?就賞你黃金百兩,綢緞十匹如何?」
「奴婢叩謝皇上恩典。」我伏下身,叩謝。
「你很好,真不知道逸群是怎麼教養出來的,朕偏是沒這等福氣。」
「多謝皇上稱讚。」
「如何?肯不肯為朕將就,捨空谷幽蘭,愛一回繁華牡丹?」他笑望我,灼熱眼神駭住了我。
心彷如被人狠狠敲打,重重一震。這是什麼意思!?為皇上將就?為什麼不是為鏞晉將就、為阿朔將就,而是為皇帝將就?捨空谷幽蘭,愛一回繁華牡丹……
我慌了,慌得臉色慘白、手腳發汗,炎熱的六月天,我竟如同浸在冰水裡頭……
皇上對我一笑,轉開頭,叫喚靖睿王:「鏞睿,這回你出城,倒是給大家說說……」
接下來,皇上又與他的兒子們聊了些瑣事,我聽不進去,只能傻傻地陪侍在旁,不斷發著抖。
他是皇上、是皇上啊!雖然穿越的人不怕死,可是他天生的威勢尊儀,一怒目就讓人連不隨意肌都不自主發抖的氣勢,逼我打從心底一陣陣發寒。
「沒事了。」
回頭,鏞晉站在我右邊,眼底帶著激賞和喜悅。我做對了嗎?
「放心,沒事的。」花美男的手壓在我背上,觸到我明顯的顫慄,而他眼底,亦帶著一抹憂慮,不知想的是不是和我同一樁。
鏞晉的笑容很明媚,但驅逐不了我滿心鬱鬱;花美男握住我的手很溫暖,一樣阻止不了層層冒上來的心驚。我還是害怕,無名地驚恐著。
終於,皇帝領著他的皇子們繼續往前行,我不必再跟隨,等他們離我五十步遠,我馬上調轉回頭,發瘋似地狂奔起來。
我不斷跑,卻不是跑回我的月秀閣,那兩條自己有意識的腿又帶著我往懷恩宮奔去。
我在發抖,牙齒在打顫,一顆心躁動得比萬馬奔騰還激烈。衝進大門時,我的胸口仍起伏不定,直到看見阿朔,提在胸口憋得緊的那口氣才散開,整個人跟著癱軟下來。
眼睛一花,原本穩穩坐著的阿朔,竟然一勾一拉……我根本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已經坐在他膝上、讓他帶進懷裡。他是怎麼做到的?
他把我圈在胸膛裡,我兩手緊抓住他背上的衣服不放,彷彿使足了勁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活在有他的地方。
突然,眷戀兩個字跳上我的腦海。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我用力搖頭,我不能眷戀他、眷戀這裡,我眷戀的是那個有慈禧老奶奶的田僑仔老家,和那兩個嘴賤到不行的小弟弟……
「不怕,沒事了、沒事了!」他撫著我的背,順著我的氣,輕聲在我耳邊低吟。
他知道了?他當然知道,宮裡,他的耳目眾多……
阿朔一直對我說話,他輕拍我的背,親吻著我的額頭,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親密過,他的體溫染上我的,而我迫切需要他身上傳來的溫熱。
「我要回家。」我低聲哽咽。
他的手臂僵硬,溫柔的聲音戛然停止。
「我要回家。」我強了。
「回哪裡?章大人的……」
「不對,我要回台灣、台北,我要坐飛機回去。」淚水終是憋不住,流了下來。
他鬆開我,勾起我的臉,輕輕地吮去我的淚水。「乖,別怕,有我。」
「我不要在這裡,這個世界不是我所熟悉的,這裡沒有計算機網絡、沒有捷運和3C,怎麼活得下去?這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有很多霓虹燈,我要看電影、看韓劇,要聽布萊得彼特和安潔莉娜裘莉的小道消息。」撈撈叨叨地,我亂了、傻了、混了……我嚇得不行。
我的恐慌也嚇到阿朔,他把我抱得更緊,不斷在我耳邊呢語:「乖,留下來,為了我,好不好?」
阿朔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他的眉頭上有兩道化不開的濃愁,他很明白,我不是他能夠掌控,他在害怕,而我……更害怕……
輕輕地,我在他胸前搖頭。
「為什麼不要,我待你不好嗎?」
不就是壞在他待我太好?
如果他夠破夠爛,夠壞到讓人想拿把斧頭砍一砍,我哪裡會害怕眷戀躍上心頭?老早包袱款款,飛離這個深宮大苑,何必讓皇帝一句幽蘭牡丹嚇得魂飛魄散?
他不說話,只是輕輕拍著我,像哄嬰兒般耐心。
慢慢地,我恢復平靜。「阿朔……」我帶著些許哽咽輕喚他。
「怎樣?」他親親我的額、我的臉,好像要經由這樣的輕觸,才能確定我還在。
「我很怕,怕得全身發抖。」
「我知道,不要怕,我會護你。」
「我怕得好累喔。」雙手攀上他的肩膀,我在撒嬌,做著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的行動。
如果在現代我做這種事,姊姊弟弟會掉落滿身雞皮疙瘩,奶奶爺爺會匪夷所思,懷疑我有沒有被哪路鬼神附身,可見得,環境有改變人性的重大作用力,而我,正逐漸被同化當中……
「累,就睡一下。」他沒鬆開手、沒讓我撲進他的床榻,於是我大大方方把他的胸口當枕頭。
「你會陪我嗎?」我問。
他輕聲笑開。「你醒來,第一眼就會看見我。」
「大丈夫說話要算話。」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深吸氣,說:「我真的真的好喜歡阿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