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居中一陣窒人的靜默,非心志強大者,極難扛住這逼仄氛圍。
瞪著小階下端跪姿挺直卻氣度從容的年輕男子,昭翊帝內心既愛又恨,兀自糾結,最終丟開奏折揮了揮手,口氣放軟——
「怎麼說也是領親王俸的正經王爺,祖制可沒讓你見著朕就下跪,跪什麼跪?不是剛病癒嗎?起來起來,給朕好好在一旁坐著。」
「謝皇上。」
南明烈徐穩起身,在一名老宮人的服侍下落坐,清俊眉目始終淡斂。
昭翊帝命宮人上茶上點心,和藹笑道:「把你丟在東海整整三年,如今回來了,就給朕說說外頭好玩的事吧?」
「臣遵旨。」
東海戍邊需作陸上佈置與海防,水軍的陣法與操練尤其緊要,不可一日鬆懈,這種種又豈是什麼「外頭好玩的事」?
聖心難測,但皇上兄長想從他口中聽得什麼,南明烈卻是清楚的。
新皇登基之初,東海深受東黎國與海寇之擾,朝中欲派熟悉水戰的老將前往,無奈老將軍在臨行前病故,於是他自請前往參與防務,並在新皇面前起諾,定然做出一番成績,保東海百姓平安。
當時遠離京畿,實則帶著點「欲避其鋒芒」之意。
他在東海整軍,重建防線,一手訓練出來的望衡軍這三年來陸陸續續建立不少功勳,聲勢日益壯大。
然後就是一道聖旨來得突然,立時將他召回京中。
皇上兄長想聽他抱怨,抱怨自己在東海的戍邊生活有多辛苦,還想見他示弱,要他開口請求讓他回京生活,不再返回東海。
他按聖心所欲去做,待退出甘露居往宮門外徐行時,風拂袖撩袍而過,才覺額背微汗,胸口微微寒涼。
聖上與他雖一母同胞,兩人卻足足相差二十歲。
母后十八歲誕下皇長兄,近四旬時才又有了他,而今他二十有二,聖上已到不惑之年,儘管後宮嬪妃眾多,卻只有皇后順利誕下一名男嬰,而今,天南朝的東宮太子才剛滿三歲。
子嗣不興,太子尚小,他這個親皇叔又正當年……皇上兄長在提防什麼?
轉著思緒,腦中浮出天南朝地位最尊貴的那名男子面龐,四旬出頭,正當壯年,目中卻見渾濁之色,眼下更顯兩團浮腫,當年身為東宮殿下時的奕奕神采,如今竟已蕩然無存。
眉峰淡攏又放弛,神色莫測,尚未踏出宮門,一道黑影已閃至他身側。
是縹青。
身為暗衛,若非極緊要之事,絕不會在光天化日下現身,且還在宮門之內。
南明烈想到今早一醒轉就交代他去辦的事,甫平整的眉心不禁又擰起——
「出事了?」
「是。」縹青恭敬頷首。
暗衛簡短有力地回報,尚未聽完,南明烈已快步出宮,上馬離去。
烈親王府正院小暖閣。
閣中燃起舒眠的寧神香,秋日天光透過窗紙絲絲滲進,將臨窗軟榻上小傢伙的一張傷顏照得清清楚楚,清楚到慘不忍睹——青紫的額角、破裂滲血的唇瓣、腫高的半邊臉蛋和後腦勺,除這些之外,四肢與身軀還有數塊嚴重瘀青和紅腫,內傷頗重,左手小臂甚至被打斷,其餘小傷口更是不計其數。
老太醫被急急請來,還以為是烈親王昏睡不醒的病症復發,待見到真正的病患,年歲那樣小、傷得那樣重,老太醫邊診邊搖頭,還得邊觀察烈親王的臉色,後者神情尋常,只是嘴角一直抿著,不怒而威的氣勢很令人忐忑啊。
經過老太醫的接骨裹傷,以及府中僕婦們幫忙清理之後,小傢伙終於被整出一個較能入眼的人樣兒,而非南明烈快馬趕回王府、踏進這暖閣時,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坨破爛血團。
但狀況仍舊不好,小傢伙依然渾身高熱,燒得膚色通紅、唇色慘白,出氣多且入氣少,湯藥怎麼也灌不進口。
看來是將這孩子往死裡打,下手毫不留情。
「王爺一早醒轉就說要尋這小姑娘,屬下去到盛國公府時已晚了一步,應是昨夜從盛國公府的後門偷拉出去的,屬下打探過後,在城南十里外的亂葬崗上尋到她,就裹了塊破蓆子,被人隨意丟在土坑中待死……」暗衛話音一頓,因看到貴為親王的年輕主子竟親自動手替小姑娘更換額上降溫用的冷巾。
身為烈親王府第一暗衛,縹青不動聲色調息,接著道——
「王爺之前欲查之事,便如屬下所回報的那樣,只是這小姑娘那晚把盛國公府一干小女眷全嚇出病,府中的嫡長小姐還因此被貓爪劃花臉,主母大怒,將人逮回後就私下動家法,此事是瞞著盛國公處理的,想來老人家還不知。」
不知什麼?不知他顧家嫡親血脈險些被活活打死嗎?
南明烈目中冷峻,輕哼一聲——
「國公爺之所以被人蒙在鼓裡,那是自始至終都沒將這小傢伙看進眼裡。」
縹青斂目垂首,沒敢接主子的話。
沉吟了會兒,長指在大腿上緩緩輕敲的主子爺忽又發話——
「去查查盛國公府底下的產業,尤其是京畿以外的大莊子。」
「是。」
事一定,敲著大腿的指收握成拳。
記得之前御史台曾有言官上書彈劾,指稱當時尚為一品軍侯的盛國公府在地方小縣欺男霸女、占民良田,此事後來被壓下,不了了之,如今倒可翻翻舊案。
之後暗衛銜命離去,尊貴的烈親王爺再一次替小傢伙換巾子。
南明烈將被她額溫煨得有些溫燙的巾子丟進盛著冰塊的大水盆中,確定巾子夠涼了,取出擰乾,重新置在她額頭上。
忽見那小小印堂團聚黑氣,他一驚,兩指遂迅速探她頸脈和鼻息……輕細得如游絲一縷,當真兩腳踏在黃泉路,離死不遠。
心頭莫名升怒,他忽地從一個拇指大的小木瓶裡倒出一顆殷紅藥丸。
小木瓶是府中幫她清理身子的僕婦交給他的,說是繫著皮繩掛在她頸子上的東西,他揭開軟木塞子,裡邊就只有這顆紅彤彤的藥丸。
那一夜他尾隨她走進園林深處,黑貓在最幽暗的牆圍下相候,他聽見她對那只迴光返照的貓兒所說的話。她說她有三顆西澤巫苗的還魂丹,一顆硬塞給某位老伯,一顆餵給黑貓……也就是說,她手中尚有一顆。
應該是他手中這一丸藥了。
是親娘遺留給她的,所以才繫在頸上貼身帶著。
適才也請老太醫辨藥,可惜嗅過又嗅,無法辨出個所以然來。
他亦知是為難老太醫了,西澤大地不管對天南朝、北溟與東黎國而言,都是一塊太過陌生的大地,部族眾多,語言與習俗各異,當中的巫苗族以巫醫、巫毒、養蠱這三技最為厲害,一顆還魂丹不知用了何種奇花異草,抑或多少怪蟲老蠱煉製出來,即便鼻子再如何好使,也難嗅出全部底細。
此際——
枕上的那顆小腦袋瓜驀地往旁一歪,彷彿伴隨呼吸,將最後一口氣吐出似。
南明烈不再躊躇,將她的頭移到自己腿上。
挾住她的上半身,硬掐開她的口,他力道下得夠狠,即使快將那過分纖細的顎骨掐碎也要她張口。
他兩指捏著還魂丹塞進她嘴裡,在那小舌上將藥丸掐碎成粉末。
既然瀕死的老人與貓都能醒來,沒道理她不能。
只要能醒,他就有能耐跟閻王搶人,將她留下。
「小傢伙,本王還沒把話問清楚,你想去哪裡?」
原想扇她臉頰打醒她,但見那張臉已然太慘,他沒能打下。
想抓她兩肩將她搖醒,又見那條剛接好骨頭、裹成厚厚一大捆的左臂……欸,想下手都尋不到地方,簡直束手無策。
「醒來!本王命你張開眼睛!絲雪霖——」他語氣嚴厲,目光寒峻,緊盯著被他托在臂彎裡的這張傷顏……
不知是他的威嚇奏效,抑或還魂丹起了效用,小傢伙忽地擰起眉心,張開嘴像要呼救卻叫不出,蒼白臉色瞬間脹紅。
小小臉蛋如遭夢魘,掙扎得快要氣絕。
南明烈見狀立時低首、以口封住她的小口。
一縷縷的命息,他吹過又吹,用力往她口中灌,這舉動恰將她舌上未及化開的還魂丹粉末全數吹進她喉中。
突然頰面一陣暖,他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她的鼻息徐徐撲上他臉膚。
小傢伙終於能喘氣了。
他像橫抱小娃娃般摟她在懷,當他從她臉上抬起頭時,小傢伙一雙眸子眨呀眨的,好像看不清他又想努力去看,眸底閃過無數情緒,迷茫、混亂、驚疑、歡欣、委屈……最後是可憐的,無比可憐,受了天大委屈般可憐。
「爹……嗚嗚嗚……爹啊……嗚嗚嗚……」
南明烈挑眉。「……我是你爹嗎?」
前一刻才被小命快玩完了的她驚得怒急不已、背心滲汗,此時倒想狠狠往她青紫的額頭上賞一記大爆栗,狠狠敲醒她。
小傢伙仍努力要看清,淚水卻如湧泉般流出,模糊成一片。
「嗚……娘啊……是阿娘……嗚嗚嗚……娘才會跟阿霖玩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