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的這張臉,越來越不像關倩了,可不像關倩,像什麼呢?像一顆勾人食慾的小蘋果?
見蕭瑛遲遲不語,賀心秧再也抑不住淚意,垂眸,濕了雙睫。
他想繼續逗她的,問題是她的眼淚,再一次讓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心疼起她的憂心忡忡,忍不住心疼她被咬得死緊的下唇微微泌出血絲,她流露出來的恐懼刺痛了他的胸口,他看得出來,她真的嚇壞了。
帶著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他決定妥協,決定把她的憂心放在自己的樂趣之前。
勾起她的下巴,他輕聲問:「你說話算話嗎?」
他問這句……所以是同意了!瞬間,她飛揚起眉眼,手指頭加了力氣,把他的衣服擰成菜乾。
「是,百分百算、千分千算,鐵錚錚的算,淋漓盡致的算,板上釘釘的算。」蕭瑛笑了,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回答?
他點點頭,又問:「會不會你解完毒後,就不再理會我?」
「我是這種人嗎?我不是!我負責任、我有道義,我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聖賢級人物,我答應別人的話,一定會做到。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賀心秧發誓,此生此世若不理會王爺的話,就讓我五雷轟頂、一命歸陰。」她口氣誇張、動作誇張,最後高舉五指,對天賭咒。
「不必發這麼毒的誓言,本王信你便是。」
「所以……那個解藥?」她眼巴巴地看著他。
如果他現在告訴她,她壓根兒沒中過什麼毒,之前的「解藥」,不過是滋陰補腎的六味地黃丸,她信是不信?
肯定不信,她會以為自己糊弄人,以為他終究不願放過她。
於是,他從懷裡拿出另一劑藥丸,那本來是要給華哥兒補氣養身的藥,現在……
「只要吃一丸就行了。」他把藥遞到她手上。
賀心秧拿到藥丸,也不倒水,飛快往嘴裡一塞,胡嚼亂咬一通,這個藥……苦得讓人想跳腳,可良藥苦口嘛,有什麼東西比小命更重要,因此她半句抱怨都不說。
蕭瑛劍眉拉緊,細品她的表情,這藥苦得緊,難道她吃不出來?
終於,她囫圇吞棗,把藥給咽進腹中,苦得像吞進三斤黃連,一張小臉皺得讓人好心疼。
他爆笑出聲,原來她不是不怕苦,而是更怕死。
他從馬車的夾格裡拿出桂花糖,她一見,忙不迭的塞進嘴巴。
「好吃嗎?」他靠近她,與她並肩齊坐。
「能不好吃嗎?楓余居的桂花糖,全京城最有名的。」
想到桂花糖,她又怨了,幾句話就被人誆出底細,她的天才腦到這個時代竟然成了蠢貨。
「你已經知道了?」
「啊不然呢?」小命保住了,她的口氣又開始張揚,女人啊,是不能隨便寵的。
她以為他要使起王爺的凶勁兒,咄咄逼人、往下追問:說吧,你根本不是京城人士、不是華哥兒的隔壁鄰居,為什麼要說謊騙人,你圖謀的是什麼?
沒想到,他卻是拐個彎問:「那你知道如意齋是怎麼一回事了嗎?」
「知道,不就是一個權貴欺民的活生生例子嘛。」
她歪了歪嘴角,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全是假的,就算在現代文明世界,還不是有黑道大哥叫小弟出面頂罪的事。
「權貴是真的,欺的是不是民,那就值得商榷了。」
蕭瑛勾起一個若有似無的笑意,好看的瞳眸向她望去,耐心地等待她的腦子轉出他想要的答案。
她馬上想通,彈指道:「所以那間如意齋的背後老闆不是民,而是……官或者權貴?」
蕭瑛眼睛一亮,她果然沒教自己失望。
賀心秧盯著他燦亮的目光,彷彿被鼓勵似的繼續往下推測。
「既然是官或權貴,為什麼會表現得那麼軟弱,任由旁人欺凌霸佔,不出頭為自己討回公道,卻讓幾個廚子去對抗權貴?」她的手指敲敲太陽穴,試著推敲出答案。
他順著她的話說:「是啊,以小抗大,這背後店東到底在想什麼?」
賀心秧點點頭。「也就是幾個廚子罷了,這種小蝦米對抗大鯨魚的事,權貴豈會壓蓋不下來,怎會後來鬧得滿京城沸沸揚揚?有誰在背後操控嗎?他的目的是為了什麼?
「企圖驚動皇上,讓霸人店面的權貴難看?有可能,那……會不會從一開始,皇上到如意齋碰壁,都是事先預作的安排,好讓皇帝對如意齋印象深刻?」
眼見自己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引出她這番推論,蕭瑛臉上笑容更盛。
他該怎麼說她呢?說她笨,傻子怎能推敲出這番道理;說她聰明,在許多方面,她卻又單純可欺,他益發看不透她了。
「哦哦,你在笑,可見得我的推論是對的,那你怎麼會知道旁人不知情的始末?莫非你和那個店東熟識,又或者……」他就是那個店東!她的大膽假設把自己給嚇死啦。
這回他不笑了,繃起臉,深邃的眼眸緊盯著她瞧。
心,咚地一聲跳了下,她迅速低頭,多言惹禍啊,她怎麼老是記不牢。
「你猜出來了?」
她那張臉明明寫著「我已經猜到」,可她不停搖頭,打死不認。
「沒有,我沒猜到。」完蛋,他是狐狸耶,她竟敢猜到他的隱秘事,是嫌活得不耐煩嗎?千萬別前毒剛解、後毒又至,前面的巴結全白忙了。
「不說實話啊。」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慢慢掃瞄。
她不敢迎視他的目光,怕一接觸便會被射個千瘡百孔,可他哪裡容許她當縮頭烏龜?他輕拍她的頭,將她最後的一絲僥倖拍到九霄雲外。
重重歎氣,她無奈抬眉。「王爺就是如意齋的真正店東,您與奪鋪子的權貴有嫌隙,才使計害人家。」
果然猜出來了!
他淡然一笑,掀開簾子往外看,馬車已經到了城郊,路上行人漸少,之前被雨打得零落的綠葉,方過幾日又是欣欣向榮,點點花苞在綠葉間展露嬌艷。
烏雲不會總蔽日,世間事終要論個是非曲直。
他歎口氣,緩聲說道:「霸佔如意齋的權貴是安國公,皇帝的左右手,年輕時打仗,兩人就是過命的交情,因此皇帝上位,他便被封了安國公,皇帝信任他,甚過兄弟手足、朝中大臣,他便是犯錯被告到皇帝面前,皇上總是一句『樹大招風』就淡淡揭過。」
「皇帝用人是看交情,不看能力的嗎?」賀心秧問。
蕭瑛凝視她,這丫頭又天真了,一介平民膽敢在王爺面前批評皇帝,不怕殺頭?就因為他也在她面前批判過帝君,她便認定他和自己是同一國?這種既天真又慧黠的表現,讓他不知該如何將她定位。
「安國公貪財,搶百姓財產是小事,但插手軍中、盜賣國家武器就是大事了,控制憩戶,盜賣官驢亦是大事,問題是要揪出這些大事,得先讓皇帝相信,安國公是個貪財且手段骯髒之人。」
「所以王爺設局,引他往下跳?」
蕭瑛點頭,原本他並不想插手此事,朝廷越亂,他越是有機可趁,但眼看邊關官兵無武器可用,百姓無鹽可吃,他還是出手了。
後面那兩件事,不僅讓安國公丟了爵位,還讓皇帝下令斬殺他全家兩百三十餘口,此事讓眾武官對皇帝寒心,再不復往昔的信任與忠心。
「蘋果,如果是你,你會這麼做嗎?」
賀心秧偏過頭,望著他的眉眼。
他並不如傳言中那樣,只懂風流不問朝政,畢竟身上流著皇家的血液,心底還是有天下百姓的,她終於信了幾分宮華的話。
搖搖頭,她實話實說,「我沒這麼厲害的心計,做不來這樣的事。」
「可你卻猜出我的心計。」
「猜出和實行是兩碼子事,我可以大言不慚的把海禁之事說得頭頭是道,可你要我使法子去阻止朝廷頒布禁令,那是不可能的事。」
「你當然不可能,你沒有人、沒有錢,更沒有權,沒有這些東西,縱使你有滿腹才華,也成不了事。」
「是啊……」
蕭瑛提起錢,賀心秧才想起上王府找他的重點目的,她趕緊從懷裡掏出十兩銀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桌子上頭。
「王爺,這是上次向您借的十兩銀子,還您,以後我不欠您錢了。」
「就十兩?」他眉毛一高一低,斜眼盯著她瞧。
「它不是十兩嗎?」不會吧,她已經使銀子使上手,雖然還是沒鈔票用得明白,可也不至於連是不是十兩銀子都分辨不出來。
「它是十兩,可你只打算還我十兩?」
他想賴皮嗎?當初應該寫張借據,白紙黑字載明的,以為他是王爺,不會看重這點小錢,沒想到……
「那日,我的的確確從王爺手中接過十兩銀子。」她急了,加重口氣。
「是,你確實從我手中接過十兩銀。」他重複她的話。
聽見他這樣回答,她鬆口氣。「既然如此,就沒錯了,好吧,我再加點利息給王爺。」她肉痛,卻還是忍痛把懷裡剩下的銀角子全掏出來,拉起蕭瑛的手,直接放進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