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節一向不愛這個味道,卻也明白,這時刻自己不能病倒。
他端起湯碗,一口口將薑湯喝完,放下碗,對紫屏說道:「既然你過來了,我便提醒你一聲,這兩天有空,先同苓秋把家裡重要的東西給打理起來,能往上堆高的,盡量往上堆。」
「大人是怕淹水嗎?可這雨勢又不大……」
話沒說完,宮華就截斷她。
「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宮華說。
「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
宮節異口同聲說道,講完兩人互視一眼,笑開。
紫屏細細咀嚼著這兩句話,方才明白意思。「是,大人,紫屏知道了,這就去辦。」
「有空再做些不易壞的乾糧暫時備著,再挑些貼身細軟打包好。」
宮節說著,紫屏一一應下,見大人再無話吩咐,便端起空碗走出書房。
紫屏一走,父子倆重新將視線定在地圖上頭,手指在上頭描畫。
「我考慮依人口分佈,將邑縣分成幾個區域……」宮節拿起毛筆,將邑縣分成幾個區塊。
「嗯,不同區域往不同的地點逃難,我們把衙差安排在這裡、這裡、這裡,指揮百姓照路線逃難。」宮華在地圖上點出十幾條街道要巷。
宮節讚許地拍拍他的頭。「很好,書沒白念。我也是這麼想的,這樣一來就不會因為車馬雜沓、交通壅塞,造成百姓逃難不及,被大水淹死,只是……安置點難選。」
「安祿寺、清水庵、建平宮,這三處都在高處,水淹不到那裡,我們可以在那裡事先搭起安置難民的棚子……」他轉頭迎向宮節的目光。
「問題是,它們無法一口氣收容那麼多難民。」
宮華認真想了想,接過毛筆,在地圖上多點了幾處。
「這裡、這裡、這裡……這幾個地方風景優美、地勢較高,有許多富戶在那裡蓋別院,聽說蜀王在那裡也置辦了一座莊園,倘若能說動他們收容難民就沒問題了。」
「說動他們談何容易?那可不光是收容的問題,吃、喝、治傷、安撫……這些富得流油的富豪,可不見得人人都捨得把米糧藥材往別人嘴裡送,況且水來水退,根本不知道要耗多少時日,聽說前年邑縣發大水,整整淹了三十天。」
宮華捧著臉、手肘壓在桌面,睿智的眸光在地圖上轉了幾圈,突地,想到什麼似的揚起笑臉問:「記不記小時候,我表現良好,老師就給我發獎勵卡?」
經宮華一點撥,宮節立刻想通。
「沒錯,凡願意收容難民的富戶,等大水退後,官府就制匾讚揚,再公開請蜀王來頒獎,這種沽名釣譽之事,有錢人愛得很。至於安祿寺、清水庵、建平宮的糧米供養,我再走一趟知府大人家裡,請他開倉,將糧米往上運。」
「水退後,除制匾外,最要注意的是接踵而來的防疫問題,紫屏曾經告訴我,她的家人便是在去年水患過後死於瘟疫。
「去年的大水,半月之內,光是邑縣就死兩千多人,那時不只糧食困難,藥材也是難得,因鄰近州縣也有同樣問題,每個地方官都在搶糧、搶藥,既然要開倉,不如連藥材都先預備下來,免到事到臨頭慌了手腳。」
宮節耳裡聽著他的話,頻頻點頭。
這樣的災難年年都要來上一回,百姓家破人亡,何其無辜,在水患瘟疫過後,再要考慮的,便是治水防洪的問題了,但他有本事說服蜀王出頭,讓那些治水官員下台,換上一批新人嗎?
雨連下六天,一陣大一陣小,不曾停歇,有時雨水像從天上一盆一盆往下倒似的連續倒上一個時辰,這種下法,哪有可能不淹水?
前兩天,邑縣的低窪處已經開始出現淹水現象,今天,水更是幾乎淹到衙門堂口了,原本還在觀望的宮節、宮華,現在也不得不準備離家。
這幾天,宮節派人巡視縣內,防止宵小在此刻作亂。
百名官兵照著公告上的區塊,按照不同的方向、路線,分別引導百姓往最近的高處避難,一時間秩序還算維持得不錯。
聽說低窪處的水深已經有兩尺,竹筏在此時派上用場,將那些猶豫不決、逃難不及,被困在家園裡的人給營救出來,送往安置點。
一大早,宮節就讓衙役張二哥駕車,送宮華、紫屏和苓秋出城避難,他們早該出門的,只是宮華擔心,硬要留到最後一刻,方肯死心。
宮節不能離開,他必須守在城裡,與兩百餘名官兵處理所有突發狀況,於是將家裡所有的銀子全交到宮華手裡,臨行前還不斷諄諄告誡,銀子很重要,但若遇上緊急狀況,性命擺第一。
宮華點點頭,拽住宮節的手,低聲說:「凡事盡力即可,若遇上緊急狀況,性命擺第一。」
宮節聽著他複述自己的話,微微一笑,回答,「我明白,死過一次的人,自然是把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就這樣,父子在衙門前分手了,送走宮華,宮節轉身入衙,聽取衙差來報各處狀況,縣城仍如昨日般並無重大事項,只是抓到兩名伺機侵入民宅、竊取財物的偷兒,已經關入牢裡。
宮節處理完來報,便穿起蓑衣、戴好斗笠,與眾衙差出衙巡邏。
車子一路往北行,路上逃難的人很多,但井然有序,許是人人心裡有了準備,眼底並沒有太多的不安,隨著官爺們的指揮,馬車順利出城。
宮華所住的區域被分派到蜀王別院,聽說沒等縣太爺上門,那裡就開始搭起棚子,預備收容難民,縣太爺上門後,蜀王更是把家裡的兵丁全數派出去,在安祿寺、清水庵、建平宮、各富戶別院,到處幫忙搭棚、埋鍋建灶。
出縣城五里後,就沒有維持秩序的兵丁了,宮節可派使的人手有限,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宮華靠在馬車一頭,皺著眉頭,久久不發一語,紫屏、苓秋耳裡聽著雨水直落的聲音,心頭也是惴惴不安。
她們自小生長於邑縣,對於大水並不陌生,人人都怕這三月天,卻又不能不依靠這三月天帶來的豐沛雨水澆灌田園,對於雨水,邑縣人是又愛又恨,卻苦無法子,讓這些水只帶來豐收,不帶來毀滅。
馬車裡頭又悶熱又潮濕,相形之下,穿蓑衣斗笠,在外頭趕車的張二哥要舒服得多。
「少爺,您在擔心大人嗎?」紫屏受不了馬車裡的沉悶,硬要擠出幾句話來說說。
紫屏性子較急,但口齒伶俐,形貌討喜,而苓秋個性溫婉,沉默寡言,是個悶葫蘆。
對府內事務操持,自然是苓秋來得穩重妥當,但對外就容易遭人欺負了,有紫屏在,兩人相輔相成,倒也契合。
「大人不會有事的。」苓秋低聲道。
「我明白。」
第七章 大雨成災(2)
宮華自然相信不會有事,父親身邊的人多,只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小小的臉孔板起來,他竟有那麼幾分懾人威勢。
「誰說沒事的,這幾日大人忙裡忙外,連一頓飯也沒法子好好吃,整個人都瘦下一大圈,風吹就要倒地似的,唉,紫屏只求老天爺開開眼,邑縣好不容易盼來一位宮青天,怎麼也得替咱們保全這樣的好大人。」
紫屏說著說著,合起雙掌,果真翕動嘴皮、默念佛號,替他們家大人祈福求壽起來。
宮華微笑,知她是真心真意,並非刻意巴結,回話道:「待水患過去,苓秋再做點藥膳補湯,給你們的好青天補補身子。」
「這話才是正理兒,可不光是大人得補身子,少爺也得補補,成天唸書是沒啥用的,現今皇帝停科考已經五年,人人都曉得讀書沒前程,倘若少爺想進朝堂,還是得棄文從武。」
「這事兒是誰告訴你的?」宮華皺眉,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紫屏身上。
紫屏沒想太多,開口便說:「私塾裡的老夫子都是這樣說的:讀書無用,習武才能出頭天,每個讀書人都是滿腹怨言呢。
「但我不明白,以前不是有人說過:建國要靠武官、刀刃馬革打天下,可治國就得靠文官的腦子見識。現下咱們朝廷又不打仗,幹嘛全用武官,讓讀書人英雄無用武之地啊?」
連個小丫頭都能道聽塗說,聽得這篇言論,有條有理地傳予人聽,看來讀書人心中對朝廷的積怨頗深。
這……不是壞事吶。宮華淺哂。
說談間,車子突然停下,不久外頭傳來怒聲斥喝,緊接著,喧嘩聲響越來越大,馬車停停走走,舉步維艱。
秋苓小心翼翼地將車簾子打開一條細縫,往外頭瞧去。這一瞧,登時倒抽一口氣,整個人嚇得往後跌坐下來。
因距離尚遠,加上宮華坐在車裡頭,並沒有聽清楚外頭在呼喝什麼,他沉著鎮靜地握了握苓秋的手,想問她看見什麼。
此刻,簾子再次被掀開,張二哥從駕車位子上躍下,跑到馬車後面,把頭給探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