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她無流無派,插的盆花淨是新鮮創意,就請來花藝老師教導她插花。
她上正音課,因為他不喜歡她的台灣國語;她上美姿美儀課,為了脫去她一身俗氣;她跟日本老師學茶道,原因無他,單單因為他習慣在飯後喝茶。
他作任何決定,從不問她的意見,而她,似乎沒有過自己的意見,老師來了,認認真真學習,老師走了,利用時間作複習,原則上,她是盡了全力讓學習看見成績。
為什麼?因為她是天生的好學生?
並不是,她只是希望他對自己滿意,希望自己是個合格商品。
沒錯,她曉事,明白自己的價值不比櫥窗物多幾分,所以她盡心盡力扮演好角色,讓他以這個情婦為榮。但有人以情婦為榮的嗎?她不知道也沒聽說過。
這天下午,天清氣爽,床頭櫃邊用清水插了幾枝嫩菊。
粉粉嫩嫩的黃,嬌嬌純純的笑顏,在她眼底,菊花是無憂天使,不曉苦、不曉寒冬將至,總是精神抖擻地迎向冬風,挺直背,一路往前行。
菊很「范初蕊」,在這裡范初蕊是形容詞,形容被關在牢籠裡,不懂憂,不擔愁,昂首闊步,以為不管怎樣,能過這樣的生活是幸運。
從欄杆往下望,遠遠地,她看見雍叡的車子停在院子裡,笑彎眉,放下看一半的小說,咚咚咚,提起裙襬跳下樓梯,咚咚咚,跑出大得嚇人的客廳,再咚咚咚,咚到雍叡面前。
不經意地,一抹純白躍入眼簾,不舒服的心情舒展,因為她、因為她的滿臉笑容。
初蕊是他珍藏的芭比娃娃,用他給的方式活著,而且幸福快活。
「我等你,等了三十個秋天。」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是她新學的語彙。
圈上他的手,她存了滿肚子的話要說。
「昨天,我在後院的玉蘭樹上發現一個鳥窩,母鳥身上有好幾個顏色,漂亮得不得了,我站在樹下仰頭望很久,大概鳥媽媽覺得我無害,才飛離巢穴找尋食物,牠一飛開,我就聽見巢裡的雛鳥張著黃口,啾啾叫不停。
知不知道,我是找鳥蛋的高手哦!最高的紀錄是一天找到四十幾顆蛋,小小的、圓圓的,可愛到不行的鳥蛋,要不是肚子太餓,真捨不得吃掉它們。」
吃鳥蛋?他皺眉望她。
她笑望他。
「你沒聽錯,是吃鳥蛋啊!有時候肚子餓得慌了,連水也等不及滾,敲破蛋殼,連同蛋黃蛋清咕嚕吞下肚。生存對窮人而言,是件很困難的事吶!我真佩服你們,怎麼可以生存得那麼理所當然,彷彿自自然然就能在天地間活得盎然暢意,不像我們,時時要想著明天在哪裡,想著也許再來個九二一,重新洗牌、重新來過也不是壞事情。」
停下話,初蕊發現他在看自己,笑笑,笑出滿臉甜蜜。
「走!我帶你去看小鳥,如果我沒猜錯,頂多一個星期牠們就要開始學飛了,那是最有趣的時候。躲在樹後,偷偷往上看,看母鳥不厭其煩,一遍遍教導小鳥們展翅飛翔,膽小的鳥寶寶縮著身子猛發抖,發狠的母鳥直用身體推擠牠們,每次看了,我都好感動。
那是愛,不是狠心啊!我們只看得見小鳥發抖,卻沒見看見母鳥心頭顫慄,那一條條小生命都是牠用盡力氣生下,用體溫煨著、孵著,來來回回抓蟲子,慢慢養大的心肝寶貝,牠比誰都害怕萬一,比誰都捨不得小鳥離去,可母鳥仍舊要把小鳥推離,仍舊要迫小鳥展翅高飛。即使牠們心知肚明,往後失去小鳥的啁啾聲,空巢裡只剩下孤寂。」
才幾次,初蕊在他面前充分發揮語言天分,一句一句,把話說分明。
她在影射他很「孤寂」?雍叡皺眉,薄唇緊抿。
沒想太多,她自顧自說話:「小時候,有位轉學生帶一隻迷你兔到學校,大家看了好喜歡,東碰碰、西摸摸,對牠毛絨絨的身體愛不釋手。新同學很小氣,他把兔子收進抽屜裡,不准大家碰他的兔子。
月虹氣死了,抬高下巴說:『哼!才一隻寵物有什麼了不起,我們家的鳥園裡,有千百隻鳥,比你這只爛兔子好多了。』
我聽完,摀住嘴偷笑,什麼鳥園啊,根本是他們家屋後的森林,鳥很多沒錯,不過,我們沒把牠們當寵物,而是把牠們當食物。」
說著說著,初蕊笑彎腰,苦日子遠離,再提那段艱辛,似乎變得有趣。人真是奇妙動物,當下的苦,不過轉身,便忘得一乾二淨。
「還有啊,新同學驕傲地收起兔子時,小凱湊近問他:『你知不知道,兔子的肉很腥。』說完,舔舔舌頭,那個惡作劇表情讓全班笑到不行。結果,因為我們的不友善,新同學才來三天,就迫不及待搬回都市裡。很壞是不?學校是一個小型社會,殘酷而現實。」
眉拉直,雍叡確定了初蕊無心「暗示」,緩步,隨著她的方向前進,從頭到尾,他沒應聲,但她話說得津津有味。
「到了、到了,有沒有看到那棵樹?在左邊,樹葉很濃密的地方,對、對……就是那堆黃色的枯草,別看不起它呦,等鳥兒全部飛離變成空巢時,我把它摘下來給你看,你會發覺,母鳥簡直是最高明的建築師,織就這樣的窩巢得花多少心血啊,要不要打賭?我賭你就算用盡力氣也撕扯不開它。」
「好,我賭。」雍叡突發一語,嚇住喋喋不休的初蕊。
迅速回身,她仰頭看他的嘴唇,想確定剛剛那聲……是否純屬錯覺。
嗯,應該是錯覺,點點頭,她沒理會剛聽到的部分。抬起頭,把手放在眉間,她才要開口,居然,幻覺二度出現。
「賭資是什麼?」雍叡說。
她愣了一下,把手心放下,望住他的唇。分明沒動靜啊……錯覺、錯覺、錯覺……可是,她的錯覺好清晰。
舔舔舌頭,她小聲問:「你有……開口說話嗎?」
他不回話,回望她,不過短短五秒,她皺皺鼻子,退縮:「對不起,是我聽錯了。」
「妳沒聽錯,我說要下賭注。」他說。
「真的?」
她喜出望外,果然,果然他對上她的話,她不是始終自言自語,並非永遠唱獨角戲,這個叫做有志者事竟成?叫做誠心感動天?不、不、不對,這叫做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她那麼努力當好情婦,他總會感受到她的誠心,也許男人不必回報情婦以愛情,但日長月久,說不定、或許……她在他心底佔一點兒影。
「妳想用什麼下注?」
「我有……」
話太快,初蕊停住話頭,深吸氣,再開口變得有幾分遲疑。「我有……我有……」
「妳有什麼?」他心情好,追著她的話跑。
為什麼心情好?那麼多年了,他的心情向來沉重,為什麼在今天、在一個聒噪女人身邊,他卻覺得心情好?是她談話內容太有意思?並沒有。是她長相太可人?她長相是不錯,但不錯的女人滿街跑,他從未因她們心情好過。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呢?
無解。
無解的他,無解得在每個心情惡劣的深夜裡,總會播放她的居家影片,彷彿寧靜的她能為自己帶來平靜。
「我什麼都沒有,東西全是你給的。」歎氣,以為自己好富裕,沒想到東找西尋,才發覺自己真正擁有的,貧乏得可以。「對不起,我不賭了。」
搖頭,又是沁心美麗,她益發美艷了,在養她兩個月之後,頰邊蒼白掃去,淺淺的紅染上腮邊,她是他的新款芭比,由他親手妝點嬌妍。
「如果妳輸了,獻上妳的初吻。」沒錯,他還沒動她,原因是……很好笑的借口──她未滿十八,不過,馬上要到子,屆時,他不會對她客氣。
不答話,眼光游移,這種話教人怎麼接,笑笑,她岔開話題:
「知不知道哪裡是賞鳥的最佳地點?我告訴你,是這裡。」她拉起雍叡的手,領他走到一從矮樹後。「賞鳥的時候要安靜,不能奔跑吵鬧,要是你看到母鳥教小鳥飛翔的畫面,我保證你會跟我一樣感動……」
她叨叨說話,不停。
軟軟的聲音、暖暖的氣息在他耳邊蕩漾,不自主地,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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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他懷中,喘息未歇停,那痛啊……鋪天蓋地,然更多的是悸動,一陣陣,從心底傳到指間、傳到末梢神經。
他一貫沉默,他用大手輕輕順著她的發、她的背。
他不會安慰人,尤其在這種時候。她是初體驗,看見她眼角淚水緩緩往下流,他知道一定很痛,痛慣了的人會淚流,表示這個痛楚超過她所能忍受。
她的背有許多被鞭笞過的痕跡,這在她為自己挨槍時,他便分明。
此時,撫過舊傷口,仍是忍不住心驚,是怎樣的遭遇、怎樣的父母,能這般對待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