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很久以後我走進去,把手中的東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過他的火折點亮了油燈,在燈下我看清了他憔悴臉容。
一時間我痛怒交加。
「為什麼不吃不喝,難道還嫌自己命長?有人進屋也不察覺,若是仇家,豈非束手待斃?」
我擦掉眼淚,轉身鑽進廚房。拿來碗筷,我打開桌上我帶來的滷菜。用陶罐買來的雞湯麵仍有餘溫,我倒在碗裡。
我把筷子塞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 我說。
他震動了一下,抬頭望著我:「你知道?」
「你的生日,我當然知道。」 我平靜地說。
他用力捏緊筷子的手指毫無血色,微微顫抖。
「你還知道些什麼?」
我深深望著他,緩緩說道:
「我還知道你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為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因為你不能流血的毛病,還因為追殺你的那些池家的仇人。」
我停下,看看他的神情,然後我才接下去:「你不想讓我陪你一起死,所以你讓我走。你想要我永遠也不能肯定你的生死,自己一個人好好地活著。」
他垂下頭,苦澀笑容慢慢浮起: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伸手抬高他的臉,讓他可以看見我的眼睛,我一字字地說:
「我回來,是因為我可以答應你,即使有一天只剩我自己,我還是會高高興興地活下去,只要你希望我這樣。」
他凝望著我,雙眉微蹙,略帶苦惱地將信將疑。
「你記得麼?」 我繼續說下去,「那一晚就在紅蓮峰下,我們說過,如果喜歡的人想要我們過得開心,不管多麼艱難,我們都會照做。」
他眼底閃過一線幽光。
我慢慢跪在他身邊地上,拉起他另一隻手,輕輕貼上我淚濕的臉。屋中有微風徐來,很暖的果香,樹上的杏子該摘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淡而安寧:
「池楓,」 我說,「為什麼你不肯相信,即使是做你的寡婦,我也覺得那是一種幸福?」
… …
我感到他的手心灼熱,而手指冰冷,他全身的顫抖都傳到他的手上。他叫著我的名字,我從未聽見過他的聲音裡會有這樣多的痛苦和激情。
我低聲答應。
抬起頭,我看見他眼中淚光第一次真正變成淚水… …
熱淚滂沱。
… …
夜最深時我們在荷塘邊靜坐。
蛙聲成片,蟋蟀琴鳴。
「閉上眼睛。」 我說。
他聽話地閉上,終有點不安,微微臉紅。「做什麼?」 他問。
我明白他想錯了,然而不知如何我臉上也忽然有些發燒。
我由懷中取出蓋頭,蓋好,端坐。
「行了。」 我說。
他很久沒有聲息。
有風迎面,柔軟的絲綢貼緊了我的臉。我在蓋頭裡不耐煩地吹了一口氣。
我聽見他笑起來,然後他輕輕歎息。
他拉起我的手,這一次我們終於真的拜過了天地。
然後他問:「怎樣掀呢?手邊又沒有挑頭。」
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刁難,從前那次他又何嘗用過什麼挑頭。
我不會讓他得逞。「樹枝也可以。」 我說。
他起身,我聽見輕脆的樹枝折斷的聲音,他輕輕走回。
蓋頭掀起,我看見月光,他手裡的柳枝,和他微笑的臉。
我看見他在微笑,然而他眼裡有層浮動的薄光。
我想我也同他一樣。
… …
「你從沒想過要光復池家麼?」 很久以後,我問他。
他搖一搖頭,聲音苦澀:
「大哥送我去集嵐院時便跟我說過,一旦家中出事,決不要我為他報仇,否則即便九泉之下也不會與我相見。他說萬物循環自有因緣,執著於恩愁,不過百損無益。大哥他已想得十分明白,所以並不曾與慕容門人同歸於盡。」
他抬頭仰望浩瀚夜空,歎了口氣:「其實百年門楣,興衰有數,豈是一人之過?又或是一人所能挽回?為一己野心,要他人生死追隨,又何忍於心?」
我握緊他手,放心一笑:「原來你如此明白。」
他神情忽無限感傷,淒涼笑影一閃而逝:「明白又能如何?寄蜉蝣於大地,渺滄海之一粟,人生微茫,來日無寄… …阿湄,那才是每個人都脫不了的命運。」
我一時無語。
剎那間眼前掠過池楊長劍血衣,紅蓮峰上的蒼茫背影,二哥寂寞藍衫,終年長鎖的眉頭。忽覺心中空洞,一片悵然。
但是我閉一閉眼睛,將所有這些全自眼前抹去。握緊他的手,我說:
「就算只是兩顆粟米,又或是一對蜉蝣,若可以隨波而至五湖四海,又或是任興游於三山九州,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
池楓望著我,眼神清亮。
我抬起頭,看見頭頂銀河光燦,碧空淨若琉璃,不由片刻出神。
「池楓,即便人生不過微渺,而來日始終無寄,得見如此良夜,又何嘗不值得慶幸珍惜?」
他沉思無語,忽然輕輕一笑,「不錯,」 他說,「阿湄,你我其實幸運。」
靜夜生涼,我默默靠上他肩膀,四周蟲鳴安謐。
他伸臂攬住我,我們背靠著柳樹漸漸睡著。
……
天明時醒來,發現我們仍坐在荷塘邊。
有上田的村民經過我們,認識他的向他招呼,奇怪地看我。
他也看我。
忽然他笑,落落大方地介紹:「她是我媳婦兒。」
我目瞪口呆。
我轉過臉去看荷塘,猶自面紅耳赤。
我看見塘上密密層層的荷葉,而清淺初陽正映干葉上宿雨。
微風西來,水面清圓。
——風荷正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