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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頁     藍蓮花

  我命令手下止步,就地戒備休息,獨自一人近前察看。

  林中一派寧靜,除去淡淡山嵐,全然看不出異樣。其中陣形竟然絲毫不露痕跡,一瞥之間已覺精深難測。

  我繞林一周,回去命令眾人距林五里,安營住宿。

  …  …

  當夜無眠,我潛心思索陣中佈置,一時卻全無頭緒。忽然帳簾輕掀,我抬起頭,看見阿湄。

  「二哥,這裡是什麼地方?」

  「集嵐院。」  我知道終究無法瞞她。

  她臉色蒼白,猶豫片刻,終於問道:「你一定要殺他?」

  我無法回答。

  她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然後她轉身離開了我的帳篷。

  我凝望著拂動的帳簾,我沒有去追她。

  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給她她想要的承諾。

  第八章

  千尋

  慕容湄

  松蔭蔽日,林中陰寒徹骨,三三兩兩灰蝶盤旋。

  五月十五,然而這裡竟完全不似五月天氣。

  二哥約束手下不許他們擅入松林,我知道是池楓在這裡設下了陣法,一時難以破解。

  然而集嵐院守衛至多不過百人。一旦二哥思索周詳得以破陣,池楓便會再無憑依。敗勢已成定局,池楓如此苦守,也不過只是延宕時間。

  我闖入陣來,並不奢望可以破陣而入見到池楓。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樣,也許我只是不能忍受見他們互相殘殺,也許我只是想在那以前先死在陣中。

  我朝著露出一角的飛簷直直走去,我想這條最直接的道路一定佈滿機關陷阱。然而我什麼都沒有遇到,只除了周圍越來越冷。

  五月天氣,吐氣竟漸成白煙。

  我的手凍得青紫,各處關節幾乎已不能彎曲。無形寒氣如細厲髮絲,刺入全身上下每個毛孔。我在不停發抖,牙關劇顫。漸漸又冷到不再疼痛,只是一片僵硬麻木,從腦到心一直到我的手腳。

  但我沒有後退。我一直蹣跚前行,直至我被凸出地面的樹根絆倒在地。我覺得凍成冰脆的四肢彷彿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再也無法拼合。我伏在地上,抬起頭來,我看見集嵐院的屋簷依然遙遠,彷彿永生永世都不可企及。

  周圍一切漸漸模糊虛散。

  …  …

  很久以後我聽見琴聲。

  眼前月光晶瑩,薄霧似的煙嵐緩緩瀰漫,天地間盈滿流離失所的青色。

  我看見不遠處的蓮花池,風前水邊,那青衫的身影。

  我靜靜聽他彈琴。

  是我從未聽過的曲子。

  一曲闌干,琴音哀徹。

  …  …

  不久以後他放開琴,起身。

  慢慢向我走來。

  「為什麼要一個人冒險進來?」  他靜靜問我,雙眉微結。

  我沒有回答。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眼中的悲傷苦澀令我心碎。

  我看見他額上蒼白到幾乎透明的皮膚,他瘦了那麼多,皮膚下的青筋都因此變得明顯。

  忽然間我想起我刺他的一劍曾讓他的血幾乎流光,似有萬箭穿心---我猛然伸出手,緊緊緊緊擁抱了他。

  我那麼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幾乎痙攣。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眾生一齊出手,也不能讓我鬆開片刻。即便讓我立時死去,我仍會以漸漸冰冷僵硬的手臂這樣緊抱著他,在我死後,除非以利刃砍斷我的臂膀,否則依然無人可以讓我們分離。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不再說話,沉默地抱緊了我。

  我很久沒有辦法出聲。

  ……

  微風掠過,是吹面不寒的五月夜風。我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還以為,會死在陣裡,再也看不見你。」

  他顫抖一下,將我摟得更緊。

  四周岑寂,而天地停息。

  我聽見自己喃喃地說:「我不會再走,如果二哥攻進來,我就和你死在一起。」

  他輕輕震動。然後他放下手,去拉我的手臂。

  我固執地不肯放鬆。

  「阿湄,這樣不行。」  他聲音溫和。

  「為什麼?」  我看著他的眼睛,「  你恨我麼?  因為我是慕容家的人?因為我們毀了紅蓮山莊?因為我刺了你一劍?…  …」

  當我提到紅蓮山莊的時候,  他嘴角一下痙攣,他低聲打斷我:「你明知不是…  …我只是不能眼看你死。」

  「那麼你該知道我也一樣。」

  他深深凝視著我,他的臉與我近在咫尺。

  終於他笑起來,眼中似有什麼閃亮欲滴的東西微微流轉。

  「好吧,」  他說,「如果是死,就一起來吧。」

  我覺得我的心在聽到這一句時猛地跌落,震撼地一痛,卻終於有了實處棲息。

  他輕輕敲打我仍緊緊圈住他的胳膊,「現在可以放開了麼?」

  我順從地鬆開了手。

  他向我一笑,伸手入懷,摸索著什麼,不久扯出一方紅巾。輕輕抖開,是我們成親時的蓋頭。

  「記得麼?我掀了你的蓋頭,我們卻還沒有拜過天地。」  他抬頭望望月光,眼色溫柔,「今晚就來補上。」  他說。

  我點點頭。

  紅巾輕輕罩在我臉上。

  他沉默了片刻,是在望我。

  然後他的手拉起我的,緊緊握住。他拉著我輕輕跪倒。

  「阿湄…  」  他一時卻不拜下,輕聲叫我的名字。

  我詢問地轉頭,我眼前只是一片喜洋洋的紅色,我看不見他。

  「對不起…  …」我聽見他說。

  我覺得像是忽然失足跌落下萬丈深崖,這時才注意到巾上的淡淡藥香。

  我拚命扯下蓋頭。

  我看見他正望著我,眼色眷念安寧,如他身後月下池中的冉冉蓮花。

  「是醍醐香…  …  」  他的聲音彷彿從遙遠蕩漾的水波裡傳來。

  我覺得如同墮入無底的雲端,整個人在迅速墜落,連聲音都已化去。

  「池楓…  …」  我掙扎著握緊他的手。

  我心中排山倒海的恐懼是因為我忽然明白,我即將永遠失去身邊此人。

  …  …

  單調的響聲,令我無比煩躁。煩躁得整顆心彷彿要炸開。我想要喊,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不停地掙扎,一聲一聲大叫,卻無論如何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終於,我清晰聽見自己的尖叫。

  我睜開眼睛,渾身冷汗。

  四壁搖晃,我終於明白我們身在馬車之中。那單調的聲音不過是車軸運轉。

  二哥正俯身望我,雙眉緊蹙。

  我翻身坐起,抓住他問:「池楓呢?你有沒有殺他?」

  二哥搖頭:

  「他將你置於陣口,我破陣而入就看見了你,但是集嵐院似乎已空無一人。」  他目光幽遠,有些出神,「他的機巧之學果然已出神入化。有人破陣便會引發中樞大火。火勢忽如其來,我們折損了若干人手,總算在集嵐院燒成灰燼之前大部退出。」

  我的心倏然提起,「那裡真的是空無一人麼?」

  二哥望我片刻,轉開頭去。

  「我不能肯定。」  他說。

  ……

  我伸手去拉車門。

  二哥擋下我,低聲慢語而又不容置疑:

  「火滅後我已仔細找過,並沒發現什麼痕跡。你回去也不過是一樣的結果。何況你已昏迷四天,水米未進。我們此刻距那裡已有幾百里路,我不會讓你就這樣往返奔波。」

  他輕輕推過一個托盤,裡面是清粥小菜。

  「如果一定要回去,至少要先吃些東西。」

  我沒有答話,默默拾起筷子。

  完全食不知味。

  忽然我抬頭看他:

  「二哥,你明明會解醍醐香,為什麼不在當時替我解開?  你不敢救醒我,你怕我看見什麼?」

  二哥閉緊嘴唇。

  「你也以為,他死在了大火之中?」  我聲音顫抖,一根筷子失手落下。

  二哥彎腰拾起,放在桌上,垂眼望著桌面。「我不知道他是什麼安排,」  他終於說,「但是,無論生死,他都已決定要和你分開。」

  他抬頭看著我,眼中神色悲憫寧和:「阿湄,你不要忘記,你姓慕容,他姓池。紅蓮山莊毀在我們的手中,他的大哥因我們而死。他如何可以和你在一起,而完全不想起這些?」

  我一片茫然。

  「阿湄…  …」二哥歎息。

  ...  ...

  我終於沒有再回集嵐院。

  我其實明白無論生死,池楓都不會為我留下一絲痕跡。也許要我永遠無法斷定他的生死,才是他真正的安排。

  車行轆轆,很快已到湖北境內。

  那一日忽有人於車前稟報:素空幫總部便在十里以外。

  二哥淡淡應了一聲,命令當晚於漢川府住宿。隨即在車中草成一書,差人送走。

  當夜三更,我在客房中無法入睡。聽見院中落葉著地般輕輕一響,我心下一驚,知道來人輕功極其高明。

  隔壁的房門卻已打開,我聽見二哥的聲音清切怡和:

  「丘幫主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那丘幫主低低應了一聲,卻立刻進了房門,似乎此行極為秘密,不欲人知。

  二哥與他不過談了一盞茶的功夫,即聽房門一響,二哥送他出來。那丘幫主仍越牆而去,二哥卻獨自在院中站了一陣,才自回房。

  第二天我們沒有離開。

  我問二哥,他只淡淡說有事需多留一日。

  到得晚飯時分,忽有人於屋外求見。

  二哥出門,與來人低聲交談,隱約聽見某某人已死之類的隻言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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