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令手下止步,就地戒備休息,獨自一人近前察看。
林中一派寧靜,除去淡淡山嵐,全然看不出異樣。其中陣形竟然絲毫不露痕跡,一瞥之間已覺精深難測。
我繞林一周,回去命令眾人距林五里,安營住宿。
… …
當夜無眠,我潛心思索陣中佈置,一時卻全無頭緒。忽然帳簾輕掀,我抬起頭,看見阿湄。
「二哥,這裡是什麼地方?」
「集嵐院。」 我知道終究無法瞞她。
她臉色蒼白,猶豫片刻,終於問道:「你一定要殺他?」
我無法回答。
她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然後她轉身離開了我的帳篷。
我凝望著拂動的帳簾,我沒有去追她。
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給她她想要的承諾。
第八章
千尋
慕容湄
松蔭蔽日,林中陰寒徹骨,三三兩兩灰蝶盤旋。
五月十五,然而這裡竟完全不似五月天氣。
二哥約束手下不許他們擅入松林,我知道是池楓在這裡設下了陣法,一時難以破解。
然而集嵐院守衛至多不過百人。一旦二哥思索周詳得以破陣,池楓便會再無憑依。敗勢已成定局,池楓如此苦守,也不過只是延宕時間。
我闖入陣來,並不奢望可以破陣而入見到池楓。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樣,也許我只是不能忍受見他們互相殘殺,也許我只是想在那以前先死在陣中。
我朝著露出一角的飛簷直直走去,我想這條最直接的道路一定佈滿機關陷阱。然而我什麼都沒有遇到,只除了周圍越來越冷。
五月天氣,吐氣竟漸成白煙。
我的手凍得青紫,各處關節幾乎已不能彎曲。無形寒氣如細厲髮絲,刺入全身上下每個毛孔。我在不停發抖,牙關劇顫。漸漸又冷到不再疼痛,只是一片僵硬麻木,從腦到心一直到我的手腳。
但我沒有後退。我一直蹣跚前行,直至我被凸出地面的樹根絆倒在地。我覺得凍成冰脆的四肢彷彿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再也無法拼合。我伏在地上,抬起頭來,我看見集嵐院的屋簷依然遙遠,彷彿永生永世都不可企及。
周圍一切漸漸模糊虛散。
… …
很久以後我聽見琴聲。
眼前月光晶瑩,薄霧似的煙嵐緩緩瀰漫,天地間盈滿流離失所的青色。
我看見不遠處的蓮花池,風前水邊,那青衫的身影。
我靜靜聽他彈琴。
是我從未聽過的曲子。
一曲闌干,琴音哀徹。
… …
不久以後他放開琴,起身。
慢慢向我走來。
「為什麼要一個人冒險進來?」 他靜靜問我,雙眉微結。
我沒有回答。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眼中的悲傷苦澀令我心碎。
我看見他額上蒼白到幾乎透明的皮膚,他瘦了那麼多,皮膚下的青筋都因此變得明顯。
忽然間我想起我刺他的一劍曾讓他的血幾乎流光,似有萬箭穿心---我猛然伸出手,緊緊緊緊擁抱了他。
我那麼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幾乎痙攣。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眾生一齊出手,也不能讓我鬆開片刻。即便讓我立時死去,我仍會以漸漸冰冷僵硬的手臂這樣緊抱著他,在我死後,除非以利刃砍斷我的臂膀,否則依然無人可以讓我們分離。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不再說話,沉默地抱緊了我。
我很久沒有辦法出聲。
……
微風掠過,是吹面不寒的五月夜風。我在他耳邊低聲道:「我還以為,會死在陣裡,再也看不見你。」
他顫抖一下,將我摟得更緊。
四周岑寂,而天地停息。
我聽見自己喃喃地說:「我不會再走,如果二哥攻進來,我就和你死在一起。」
他輕輕震動。然後他放下手,去拉我的手臂。
我固執地不肯放鬆。
「阿湄,這樣不行。」 他聲音溫和。
「為什麼?」 我看著他的眼睛,「 你恨我麼? 因為我是慕容家的人?因為我們毀了紅蓮山莊?因為我刺了你一劍?… …」
當我提到紅蓮山莊的時候, 他嘴角一下痙攣,他低聲打斷我:「你明知不是… …我只是不能眼看你死。」
「那麼你該知道我也一樣。」
他深深凝視著我,他的臉與我近在咫尺。
終於他笑起來,眼中似有什麼閃亮欲滴的東西微微流轉。
「好吧,」 他說,「如果是死,就一起來吧。」
我覺得我的心在聽到這一句時猛地跌落,震撼地一痛,卻終於有了實處棲息。
他輕輕敲打我仍緊緊圈住他的胳膊,「現在可以放開了麼?」
我順從地鬆開了手。
他向我一笑,伸手入懷,摸索著什麼,不久扯出一方紅巾。輕輕抖開,是我們成親時的蓋頭。
「記得麼?我掀了你的蓋頭,我們卻還沒有拜過天地。」 他抬頭望望月光,眼色溫柔,「今晚就來補上。」 他說。
我點點頭。
紅巾輕輕罩在我臉上。
他沉默了片刻,是在望我。
然後他的手拉起我的,緊緊握住。他拉著我輕輕跪倒。
「阿湄… 」 他一時卻不拜下,輕聲叫我的名字。
我詢問地轉頭,我眼前只是一片喜洋洋的紅色,我看不見他。
「對不起… …」我聽見他說。
我覺得像是忽然失足跌落下萬丈深崖,這時才注意到巾上的淡淡藥香。
我拚命扯下蓋頭。
我看見他正望著我,眼色眷念安寧,如他身後月下池中的冉冉蓮花。
「是醍醐香… … 」 他的聲音彷彿從遙遠蕩漾的水波裡傳來。
我覺得如同墮入無底的雲端,整個人在迅速墜落,連聲音都已化去。
「池楓… …」 我掙扎著握緊他的手。
我心中排山倒海的恐懼是因為我忽然明白,我即將永遠失去身邊此人。
… …
單調的響聲,令我無比煩躁。煩躁得整顆心彷彿要炸開。我想要喊,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我不停地掙扎,一聲一聲大叫,卻無論如何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終於,我清晰聽見自己的尖叫。
我睜開眼睛,渾身冷汗。
四壁搖晃,我終於明白我們身在馬車之中。那單調的聲音不過是車軸運轉。
二哥正俯身望我,雙眉緊蹙。
我翻身坐起,抓住他問:「池楓呢?你有沒有殺他?」
二哥搖頭:
「他將你置於陣口,我破陣而入就看見了你,但是集嵐院似乎已空無一人。」 他目光幽遠,有些出神,「他的機巧之學果然已出神入化。有人破陣便會引發中樞大火。火勢忽如其來,我們折損了若干人手,總算在集嵐院燒成灰燼之前大部退出。」
我的心倏然提起,「那裡真的是空無一人麼?」
二哥望我片刻,轉開頭去。
「我不能肯定。」 他說。
……
我伸手去拉車門。
二哥擋下我,低聲慢語而又不容置疑:
「火滅後我已仔細找過,並沒發現什麼痕跡。你回去也不過是一樣的結果。何況你已昏迷四天,水米未進。我們此刻距那裡已有幾百里路,我不會讓你就這樣往返奔波。」
他輕輕推過一個托盤,裡面是清粥小菜。
「如果一定要回去,至少要先吃些東西。」
我沒有答話,默默拾起筷子。
完全食不知味。
忽然我抬頭看他:
「二哥,你明明會解醍醐香,為什麼不在當時替我解開? 你不敢救醒我,你怕我看見什麼?」
二哥閉緊嘴唇。
「你也以為,他死在了大火之中?」 我聲音顫抖,一根筷子失手落下。
二哥彎腰拾起,放在桌上,垂眼望著桌面。「我不知道他是什麼安排,」 他終於說,「但是,無論生死,他都已決定要和你分開。」
他抬頭看著我,眼中神色悲憫寧和:「阿湄,你不要忘記,你姓慕容,他姓池。紅蓮山莊毀在我們的手中,他的大哥因我們而死。他如何可以和你在一起,而完全不想起這些?」
我一片茫然。
「阿湄… …」二哥歎息。
... ...
我終於沒有再回集嵐院。
我其實明白無論生死,池楓都不會為我留下一絲痕跡。也許要我永遠無法斷定他的生死,才是他真正的安排。
車行轆轆,很快已到湖北境內。
那一日忽有人於車前稟報:素空幫總部便在十里以外。
二哥淡淡應了一聲,命令當晚於漢川府住宿。隨即在車中草成一書,差人送走。
當夜三更,我在客房中無法入睡。聽見院中落葉著地般輕輕一響,我心下一驚,知道來人輕功極其高明。
隔壁的房門卻已打開,我聽見二哥的聲音清切怡和:
「丘幫主大駕光臨,蓬壁生輝。」
那丘幫主低低應了一聲,卻立刻進了房門,似乎此行極為秘密,不欲人知。
二哥與他不過談了一盞茶的功夫,即聽房門一響,二哥送他出來。那丘幫主仍越牆而去,二哥卻獨自在院中站了一陣,才自回房。
第二天我們沒有離開。
我問二哥,他只淡淡說有事需多留一日。
到得晚飯時分,忽有人於屋外求見。
二哥出門,與來人低聲交談,隱約聽見某某人已死之類的隻言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