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頭望望頭頂洞口,又說:「你落下之處應該只是一個天然通風口。想必原來亦做了偽裝,只是一場大火,全都燒了個乾淨。」
說話間他已處理妥當,卻仍不放心:「你的燒傷並不太嚴重,只是內傷卻不可掉以輕心。」
見我點頭答應,他才放心一笑。
當日我們根據歌訣提示歷訪四重秘庫。
除去數十間大小石室設施俱全可供百人長期居住。其餘所見不外黃金異寶,神兵利器。
唯有最後一重竟以鐵壁鑄就,門上一隻巨大的銅製絞盤。
池楓徘徊察看,思索良久,始終不曾動手開啟機關。
忽然他如有所悟,回身望我,臉色蒼白。
「怎麼?」 我問。
他沉聲說道:「裡面該是滿滿一庫火藥,一旦輪盤絞動,整個山莊會被夷為廢墟。」
我一瞬凜然。知道這裡該是池家最後一道防線,一旦外敵入侵,無以克制,便可啟動這一機關,與敵同歸於盡。
伸手撫上鐵壁,我與池楓無言對望,默默歎息。
慕容寧的傷勢不能輕易移動。我留在秘庫中照料她。池楓每日出去處理莊中事務,夜間送來食物和藥品。
慕容寧的傷勢漸趨穩定,神志也開始清明。
第四日她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為什麼要救我?」 她說,她聽見自己薰啞的聲音時全身瑟縮一顫。
我無言以答。
而她亦不再多說。
此後數日她昏睡,醒來,沉默地忍痛。不肯再發一言。
但她並不拒絕食物,令我漸漸放下心來。
十天以後的某個晚上,她的傷處已基本結痂,池楓為她換藥後離開,我看著她昏昏睡去,於是離她遠些靜坐運功。
那時我的內傷已好了六七成,內息運行幾乎已無阻礙,只需再衝破嬗中穴即可基本治癒。氣息流轉正在緊要關頭,我忽然聽見她的方向傳來悉娑響動,她似乎已翻身坐起,輕輕咳嗽。
池楓餵她的藥應該會讓她一夜安眠,她此刻醒來一定是刻意未將藥丸嚥下。
一種不祥之感令我悚然心驚。
我盡力快速地收攏內息,卻欲速不達。背後聲響不斷,她似乎在勉力移動,我不知她究竟要做些什麼,心煩意亂,愈加無法凝神。
忽然間,我身後一片死寂。
我大大一震,內息霎時紛亂突入我四肢百骸。胸口如塞了一團稜角硬物,全身處處脹痛難當。
我汗如雨下。
忽聽她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呻吟,卻黯澀低啞無已為繼,如已被絕望驚懼堵住喉嚨。
霎時間我已明白發生了什麼。
… …
放棄了一切導引內息的企圖,我站起身來,回頭看她。
我看見她已自己移到湖邊,半跪在水邊,伏低了身體,呆呆望著水中倒影。
我向她緩緩走去,內息混亂竄移,只覺每一步都虛浮不定,無法觸到實地。
她忽然抬頭,看著我。
她眼中的光芒那麼冰冷絕望,似是連整個生命都已凍結。
然後她整個上身向前猛然一探,翻落水中。
我立刻隨之躍下。
冰冷的水流包圍了我,與我雜亂的內息狠狠撞擊,猶如萬根鋼針齊齊插入身體,剎那間我全身氣血為之逆流。
然而我不去管它。
我不顧一切地在水中追蹤著她。
終於我碰到她,在她沉入湖底以前。我將她拉近身邊,她大力掙扎,拳腳相加,然而我咬緊牙關決不放手。
我竭盡全力將她帶出水面,爬到岸邊。然後我再也無力支撐,躺倒於地,血氣似已逼至喉頭。
慕容寧臉面朝下伏在我的臂上,她身上的傷痂已有幾處剝落,露出淋漓血肉,我看見她肩膀起伏,不停發抖。我想要將她擁入懷中,卻惟恐觸動她的傷處。
但是忽然間,她一躍而起,我竟不知道她這時還會有那樣大的氣力。
她低著頭,發狂般向巖壁衝去。
我奮起最後的氣力猛然一掠,擋在石壁前方。
她一頭撞入我懷中,一撞之勢何其強勁,我沿著石壁緩緩滑倒,吐出的血灑在她頸中。然而我牢牢握住她雙臂,不肯放鬆。
片刻昏暈後,她抬頭,將臉逼近我眼前。
她臉上神情似笑似哭,傷痂牽制了她臉上肌肉,她整張臉可怖地扭曲。
「有人會想看這張臉麼?」她嘶聲喊道:「有人會想聽這種聲音麼?」 她忽然掙扎伸手,撕去手臂上一層傷痂,露出模糊血肉,「有人會願意碰到這種東西麼?」 她喊得喘不過氣來,不停咳嗽,仍掙扎著迸出斷續的字句:「為什麼你不讓我死…」
我望著她,完全不覺得驚恐畏懼,我的心多日來早已痛成麻木,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絕望與疲乏。
「那麼就一起死吧。」 我說,我一開口就有血不停地湧出。
「要死就一起死吧,」 我伸手抹一抹嘴邊的血,冷冷詭笑,「當你說你要拿自己的性命換關荻的,我就已決定要和你一起死在紅蓮峰的大火裡。那天晚上,火最大的時候我上山,我本打算帶你走進那片燒得正旺的樹林… … 我不知道竟會掉進這裡……」
血嗆住我,我停了停。
「仍是不想活麼?」 我喘息著,長劍出鞘,架上她的脖頸,「我可以先殺了你,然後再自殺。這樣好麼?」
她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不明白她眼中的神情究竟是什麼。
我感到整個身體正被無數氣流往復切割,如受凌遲。我的手在不停發抖,她頸中已見血痕。然後我再也壓制不住那股不斷湧起的強大濁流,我大口噴出鮮血,眼前一片昏黑。
我醒來時看見池楓,他臉色憔悴,正低頭啟出我身上金針。
「她怎麼樣?」 我低聲問。
池楓神情一亮,搖頭道:「她沒事。有事的是你。」 騰出手來搭上我脈搏,眉梢漸展。
「幾日沒睡了?」 我打量他的臉色。
他苦笑搖頭,「不記得。為了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我幾乎快要累死。」 想想又笑起來,「這一次醫術倒是真的磨煉了不少。」
雖仍強顏歡笑,我已看出他的疲憊不堪。他放下衣袖時,我瞥見他臂上幾處淤斑,心中一沉。當年歐道羲曾說過以他這樣的血質,較常人更需生息調養,淤斑之類其實是皮膚下的出血,最是要警惕的標誌。
「快些躺下休息。」
他大約也已無力支撐,向我迷茫一笑,倒頭昏睡過去。
我暗自運轉了一下真氣,發現內息雖然極弱,卻已再無阻滯。伸手去探他的脈息,才發覺他的內力已將窮竭,想必為我針灸導氣已耗盡心力。
我凝望他安靜熟睡的臉孔,百感叢生。
幾天以後,可以行動時我去看望了慕容寧,她已被池楓移入一間石室,緊閉雙眼,靜靜躺在床上。
我走到她身邊,沉默地望她。我看清了她在大火中完全損毀的容顏,心情寧靜而悲涼。
那一刻,我看見從前那個美麗驕傲卻從未屬於我的影子自她身上輕紗般升起,煙般繚繞,逸入悠遠虛空。真切的唯有躺在這裡身心重創萬念俱灰的女子,讓我願以所有餘生唸唸珍藏,愛重珍惜。
「你是我的,」 很久以後我說,「讓我照顧你。」
她不回答。
我伸出手輕輕碰上她臉上傷瘢,她彷彿已化為石像,任由我碰觸,一動不動,毫無感覺。
「如果你不願見人,就永遠住在這裡… …如果你連我也不想看見,我便把這裡的夜明珠全都毀掉… …」
我停下,一陣軟弱,有些辛酸。
沉默了片刻,我終於說:
「你活下來,好麼?」
… …
那一天我摘下了那間石室裡所有的夜明珠。
我看見它們在我的手心上放射出最後的美麗光華,我合上手掌。再打開時,它們已成暗淡無光的粉末。
黑暗之中我對著那看不見的女子低聲說話:
「如果你仍然一心求死,我會先滅了慕容家。」
無人知道這冷淡威脅其實不過是我恐慌而悲哀的懇求。
兩個月後,當她傷勢痊癒時,我毀去了秘庫裡所有的夜明珠。
從那時起,她在這黑暗的地庫裡生活了七年。
但是也從那時起,她再也不曾讓我看見她,碰觸她,聽見她說話的聲音。
我所擁有的只是她的呼吸,她腳步的輕響,她始終不能治癒的低咳。
我每夜都去探望她。坐在她石室的門邊,告訴她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或是只默默坐上一陣。
有時我會在石室中睡著。但我總會在天明前醒來,回天楊軒。
除去池楓,無人知道我們的秘密。
我修書慕容安,告訴他她的死訊。我甚至為她在池家墓地修造了墳墓。
我讓所有的人都以為慕容寧已死於那場令紅蓮峰從此荒蕪的大火。
我讓她成為我最深的心底痛苦而又慰藉的秘密。
那在最為深寂的黑暗裡咫尺不見的那個女子,我只需要知道她仍與我活在同一個世間。
七年以後慕容湄來到池家。
我告訴慕容寧時她呼吸忽然急促,使我明白這消息對她的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