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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葉傾城

  他輕輕道:"但是如果是美酒,彌時越久,越是陳年佳釀。"

  我沒料到他能說出這麼有文采的話來,很詫異:"說得好,有道理,嘿,情如美酒……感情是一瓶黑米酒。"自己覺得實在幽默,揚聲笑了起來,前仰後合,竟是止不住。

  諾諾趨前:"姐姐你醉了。"

  我一愣:"我醉了嗎?這樣就是醉了嗎?"想一想,很沮喪,"我不知道,我沒有醉過,"又想想,安慰自己,"醉了就醉了吧。"

  起身喚老闆結帳,猶自咕咕笑不停,轉身對諾諾道:"我看電影裡醉酒的女人都是默默垂淚啊,為什麼我會笑呢?"諾諾扶持我回家。我一路還在大惑不解:"我到底笑什麼呢?"

  還沒進門,只聽電話響得急切,我信手抄起:"喂。"

  "葉青。"

  所有酒意如潮退,我整個人軟了下來。

  "你到哪裡去了?"九信彷彿毫不知情,只盤問不休,"昨天我聽小吳說你找我,恰好我又換了房間,怕你打過來找不到我,就給你打,一晚上都沒人接。同事同學我找個遍,你都不在。你們單位的人說你手燙傷了,燙得重不重?去醫院了沒有?手傷了,你不在家裡呆著,到哪裡去了?"

  我不相信地問:"你換房間了?"

  "原來那間房間,開空調吧,冷;不開吧,又熱。我這間在十八樓。"

  我不依不饒追問:"幾時換的?"

  "昨天中午過一點,總台一定要算我一天錢,跟他纏半天。你昨晚到底在哪裡?"

  我有點心虛:"我……在朋友那裡。"

  "誰?"

  "你不認識。"

  他聲音狐疑:"你還有我不認識的朋友?"

  絮絮而談,彷彿尋常夫妻。我還是忍不住要無條件地相信他,就好像忍不住要無條件地懷疑他一樣。

  我掛上電話,諾諾向我告別:"姐姐你休息吧,我走了。"

  我問:"你去哪裡?"

  他聳聳肩:"我這麼大個人難道還會餓死,總有地方可去。"

  我說:"我是問你現在、此刻、今天晚上,吃哪裡睡哪裡?"

  他不作聲,半晌,抬頭笑一笑:"也許,山窮水盡了,還會回去。"

  他轉身,我喚住他:"諾諾,"仍有點猶豫,"要不然,你就住我這裡吧。"

  半晌,諾諾忽然笑了,譏誚鋒利:"你留我下來?像收容一隻流浪貓或者流浪狗,把我當一隻寵物,在你丈夫不在的時候陪你,我懂你的意思……"

  "夠了。"我一聲大喝,然後軟了下來。

  "我認識我丈夫的時候,他還沒有你大。"聲音中的絲絲柔情連我自己也覺得了,我指著結婚照給他看:"喏,就是他。"

  我說:"他是私生子,幾年前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我不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女人,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家中三姐妹,我是最不出色的一個:大學裡,我連年拿獎學金,可班主任見到我都要愣一愣才叫得出名字;單位裡,我不過做點抄抄寫寫的雜務,一個月不上班天都不會塌下來。可是諾諾你不明白,一個女人不被需要有多苦。"

  他低聲:"我明白。"

  我一擺手:"剛才沒吃飽,我再去找點東西來吃。"

  諾諾幫我弄飯,順便嘲笑我的手藝:"炒白菜你放這麼多水,你煮湯啊。"

  飯後,我便大睡特睡,格外安穩,直到被人像拎一個洋娃娃般揪起來:"葉青,葉青。"

  是九信。

  我問:"你怎麼回來了?"窗外是黃昏。

  他的臉貼得那麼近,幾乎變了形,將光完全阻擋,只是一個黑色的陰影:"這個人是誰?"

  諾諾在門口半伸半縮地探頭。

  我說:"朋友啊,我跟你說了你不認識的。"

  "你在哪裡認識的,怎麼睡在我們家?我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為什麼沒有提?"九信厲聲說,"他當時就在,是不是?"

  我"嘩"地坐起,連空氣彷彿都在沸騰,我異常委屈:"所以你今天回來,是不是?"

  我跳下床,鬥雞般氣勢洶洶。

  九信分明大怒,又強自隱忍,他聲音冰冷到咬牙切齒:"我是擔心你的手,才推掉一切事務,坐第一班飛機回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也不關心他是誰。但是葉青,你欠我一個解釋。"

  他眼中怒火熊熊,咄咄逼人。

  我只是看著他,靜靜地,不發一言。

  好久,我看見他的表情,突然輕輕地一頓。我知道,是因為我哭了,我的眼淚,冰涼冰涼。我問他:"從什麼時候開始?"

  他一愣:"什麼?"

  我問:"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因為打不開房門便懷疑你,你看見一個比我小十幾歲的男孩和我在一起便懷疑我?我們之間,這麼多年的感情,到了現在,難道連人跟人的一點信任都沒有嗎?"眼淚竟是不可控制地洶湧而出。

  九信在剎那間定住了。

  我和他,無可避免地、面面相對地佇立著。中間,隔著空氣和混淆的愛恨。

  我看見,猶豫、震駭、驚悸,最後歸結成不忍,留在他的臉上。

  他的身體,微微地移動了一下。

  如果他肯向前邁一步,我便會撲進他懷裡,擁緊他,讓我的淚滲進他的肌膚,滲進他的心底,把我的悲傷傳給他。

  第五章

  從幾時起,愛情變得如此疼痛而微弱?

  九信低頭在口袋裡探摸,一轉身---諾諾早已精乖地捧來毛巾,侍立在側。九信看他一眼,不說什麼,接過毛巾走到我面前。

  他為我拭淚,細細地,耐心地。在我們相守的十多年裡,每一次紛爭都是這樣完結,可是這次---完不了。因為他的眼睛,困頓的,矛盾的,迴避我的眼睛。毛巾敷在我臉上,讓人窒息的溫熱,我把臉埋在其間,良久良久。

  "姐,姐夫,吃飯吧!"是諾諾為我們解了圍。九信如釋重負,大聲說:"吃飯吃飯,我早就餓了。"順勢將我一牽,"吃飯吧,啊?"

  上完湯,諾諾站在一邊猶猶豫豫,九信抬頭瞪了他一眼:"坐啊。"諾諾趕快坐下來。我去拿湯勺,正好九信也同時伸手,兩人的手在空中,不及接觸,我已經飛快縮手,九信也收回手。

  三人圍桌,都埋頭苦吃。寂靜連成一片,籠罩在大家頭頂,黑沉沉地壓下來。

  第二天上午九信上班後,諾諾問我與九信是否已經講和。

  我苦笑:"依舊冷戰。"不一會兒,我輕輕地問諾諾:"你要我做什麼呢?"

  "挽救你的婚姻哪。"

  "可是,值得嗎?千瘡百孔的感情,千瘡百孔的婚姻,值得嗎?諾諾,諾諾,你不知道,真的是,真的是,很痛,很痛的啊。"

  諾諾定定地看了我許久,然後低下頭:"就像我媽,我爸在外面有女人的時候她天天哭,我知道,她也很痛,可是離了婚又怎麼樣?"他慢慢擼起袖子,一道傷痕緩緩地滑現在我眼前,長長的一道深溝,永遠不能抹平的生命的傷害。他抬起頭,笑,笑裡閃爍著淚光:"她的痛,轉移到了我身上。"諾諾又笑:"她還有我,姐,你有什麼?你哭給誰看?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找誰出氣?你說千瘡百孔,千瘡百孔到底還是完整的,破了,打幾個補釘還能穿。把它撕成布條,除了做抹布,還能做什麼?"

  我怔怔看著他流淚的臉,突然萬分震動,我用力攬他入懷,剎那間覺得世界之大,我們是同樣的寂寞,只有他,永遠幫我。

  我打電話給九信:"晚上回來吃飯嗎?"

  靜寂裡,他的聲音平平:"回。"

  我給那只鴨子灌了許多酒,它就醉了,一邊"呱呱",一邊沿著牆慢慢往上爬。我提了無數次刀,都下不了手。

  電話又響了:"葉青,對不起。"

  在九信還沒來得及堆砌借口之前我搶先說:"沒事,你忙你的吧。"

  "葉青,真是沒想到,突然間,又有事情……"

  我聽得出他的焦灼,反而笑了:"沒事的,又不是什麼大日子,真不要緊……"

  諾諾跑過來告訴我那只鴨子終於醉倒,呼呼大睡,可以下刀,我黯然說:"放生吧。"

  那晚,我與諾諾吃麵,菜攤了一廚房,我懶得炒。

  門鈴鎮靜地響起,我巋然不動。又是幾聲,諾諾半欠身,猶豫地看我,九信已經推門而入。

  我懶懶地問:"你怎麼回來了?"

  他誇張地笑笑:"忙完了不回來到哪裡去呀?"向桌上一探頭,"咦,沒我的飯哪?"諾諾早溜進廚房:"我再下點面。姐,菜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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