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天下大亂,有人為我拔出針頭,有人拿藥棉止血:"小姐沒事的,不要緊。"
女老闆飛也似地過來致歉,然後轉身,對那個穿制服的男孩喝道:"許諾,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還不向葉小姐道歉。"
那個叫許諾的男孩誠惶誠恐走過來:"小姐對不起。"眼淚也快掉下來了。
女老闆對我溫聲款語:"實在不好意思,"笑出美麗輕淺的酒窩:"好在是熟客了,葉小姐一定會包涵的……"她從容地安撫。
對許諾,她只簡單地說一句話:"許諾,你去櫃上,把這個月的工資結了吧。"
許諾情急地追上一步:"娘娘……"
她立刻叱道:"不要在這裡攀親戚。我對所有員工一視同仁,不努力做事就只能另尋工作。"說罷,冷冷轉身。
我到此時才緩過勁來:"老闆,不關他事。是我自己不好。"我急急說:"不好意思,我怕被他撞倒,所以伸手想擋一下,結果手勁大了,反而把針撞進去了,沒有他的事。"
老闆愣了一下,然後清脆地笑起來:"葉小姐,我謝謝您的好意,您太體諒我們做生意的難處了,這次服務不足,下次我們一定改進,但是他總是這麼莽撞……"
許諾閃著驚怯、乞求的眼光。
我沉下臉繼續說:"無論如何,你不能辭掉他。明明是我自己的錯,讓他無辜受罰,以後,不是要我不好意思來嗎?"
她熱絡圓潤地笑了起來:"唉呀,既然葉小姐替他講情,我們怎麼能不照辦呢?不打不相識,這也算有緣喔。"
她又笑吟吟地吩咐:"諾諾,好好謝謝葉小姐。"便裊裊而去。
人群散盡後,許諾有一雙真心感激的眼睛。他低聲說:"葉小姐,謝謝你。"
我笑笑:"但是的確是我自己的責任,不是你撞的。"
他也笑了,稚氣英俊的笑容像一道光一閃。
我心生納罕,不由自主地問他:"你叫她什麼?娘娘,本地是對什麼人的稱呼?"
他垂下眼瞼,過了很久,才低聲說:"姑姑。"隨即又笑起來,有一點點的倔強。
我正欲追問,早有人將他叫走了。
一切結束了,小姐耐心地為我攬鏡:"葉小姐,你看你現在多漂亮,簡直艷光四射嘛,回去老公不要太驚艷喔。"
但是回家後九信只敷衍地抬了個頭:"挺好的。"
我不甘心:"你根本沒看。"
他簡捷明瞭地回答:"你有什麼好看的。"
我想我漸漸明白了,為什麼所有的女人都知道鏡中的美麗其實只是掬水澆花一剎那的幻滅,卻又那麼甘心地自欺欺人。
也許只因為,在生活的其他地方都沒有人這麼認真細緻地留意我們的臉。
在美容城裡,我閉目靠在躺椅上,周圍一片聲喊:"諾諾,諾諾。"兩個字皆為撮口音,迴環疊繞,喊得再急切,也充滿了憐愛。
洗過頭,身後有人過來替我按摩,我微扭頭,是許諾,我不自禁地微笑,叫他:"諾諾。"
他愣了一下,垂眼笑笑,叫我:"姐姐。"
他完全不會按摩,落手重如推拿,將我整個肩、背都捏得痛起來。我忍無可忍,問:"如果你害怕老闆說你偷懶,你可不可以只做按摩狀而不用力?我的耐受力很差。"
他憋住笑,憋得臉都紅了:"姐姐,我從來沒見過你這種人。"
我們就此相熟。
諾諾在美容城裡,名義上是見習生,實則是做雜工,包括洗手巾、打開水等等,它們都是諾諾的分內工作,實在人手不夠才打個下手。
包吃住,諾諾每月得三百元。
我不禁"呀"一聲:"夠嗎?"
又覺得自己問得假仁假義,毫無真心。
店中靜寂。諾諾穿著黑T恤,橘紅短褲,他年輕力壯,肌肉強健,渾身充滿了青春。
他分明感覺到了我的目光,急切地退了半步。
我失笑,接著又歎氣。
我並非有意。十年前,我如何會有這樣肆無忌憚的眼光。
我問:"你多大?"
他笑:"我不是童工啦。"
"你怎麼不讀書呢?"
他避而不答:"姐姐,我不知你是不是記者,有那麼多的為什麼?"
然而他在我後頸上的手,一時輕一時重,不需揣摸便知他的心緒。
許久,我靜靜叫一聲:"諾諾。"
然後,我又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也不是那種窺探別人隱私滿足自己好奇心的人,我也不是濫施同情的人,我只是……"
我完全不知從何說起,他驕傲脆弱的心,是否與當年的九信一樣?
"我想,我只是想……"最後我說,"對不起。"
忽然後頸一涼---那是一滴淚,諾諾的。
他問:"你聽說過省實驗中學嗎?"
我訝然:"那是我的母校。"
"我去年收到它的錄取通知書。"
我整個身子都轉過去了。
諾諾仍然笑:"我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姨媽、叔叔伯伯、表哥表姐,看圖識字畫片上所有的親人我都有,但是沒有付學費的人。"
他依然笑著,我的肩背卻忽然感到劇痛,是他全身的力氣都壓到手上。他的聲音低低的,彷彿說給自己聽:"不過是一張月卡的價錢。"
然後他開開心心笑起來:"其實上班也好,自己賺錢想怎麼用都行,下班就沒人管,又不用做功課,多舒服。你說是不是?"他問我,眼睛那樣明朗與年輕。
我盯著他,慢慢問:"諾諾,你需要幫助嗎?"
他只是微笑,非常溫和、非常溫和地說:"姐姐,謝謝你。"
我靜默許久,說:"但我又有什麼呢?一個丈夫,一個肯付帳的人而已。當我遇上他,他什麼都沒有,然後他現在什麼都有了……"我怔怔地停住。
諾諾突然說:"我媽媽以前也總說,她嫁我爸的時候他是窮光蛋。"
"然後呢?"我不由自主地問。
他笑:"他們離婚了。"
---其實我應該猜得到。
諾諾說,從此,他在法律上屬於母親。母親離婚後一嫁再嫁,諾諾易姓易得不知該如何向旁人介紹自己了。
後來,母親老了。雖然母親是美女,可老了的美女像七寶樓台頃刻倒塌,滿地瓦礫,格外不堪與淒涼,身邊的男人就像是過客一樣。匆匆忙忙間母親又一次嫁錯了人。
終於,諾諾被繼父連踢帶打趕出家門,鼻青臉腫的母親只敢在門後悄悄張望兒子一眼。諾諾重又姓許,但他父親200餘平方米的華宅裡已容不下他一張床。
我不由伸出手,繞過身側,在他臂上拍一拍,彷彿是安慰,又彷彿是什麼。
不過五月,窗外陽光燦爛,而大廳裡空調機噴出一團團白霧,一片清涼。空調機發出嗡嗡的聲音,時間似乎在一瞬間靜止,讓我驀然想起十幾年前與九信相識的日子。
第三章
美容院的月卡到期了,我又買了季卡。熟到某種程度,我一去便有人急幫我喊:"諾諾,諾諾,葉小姐來了。"而諾諾往往一手甩著肥皂沫,帶笑匆匆過來。
我靠在躺椅上,不由自主地噓出一口氣。
不知為什麼,我始終不曾對九信提起我去做美容這件事。或者,我是在等他問:"咦,最近你為什麼老是不在家?"
而我會傲然相答:"不僅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不容你隨便進入我的秘密世界。"
然而日子仍舊和過去一樣,九信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我有時相信他的理由,有時不相信;有時吵架,有時不吵。
我在深夜方歸,渴望他在燈下大發雷霆,然後痛快淋漓大吵一架,用淚水醉他的心。
---遠遠地,黑暗的窗如一雙緊閉的眼。他永遠忙,永遠在說:"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永遠沒有時間緊緊擁一下我,輕輕喚我的名字,說:"葉青,不要亂想。"
我只好一次次去美容城。
美容城實在是個可愛的地方,有許多的眾生相。
一天上午,我到醫院開點藥,從繳費的長龍裡擠出來,已將近十一點,懶得回單位,索性就回了家。
鐵門開著,我正疑惑是不是早上出門時忘了關,心不在焉掏鑰匙,插進匙孔,來回幾轉,門始終巋然不動。
我又把鑰匙拔出來,忽然整個人僵住了。
我輕輕地推門,輕輕地喚:"九信,你在嗎?"沒有回答。
我又大聲問了一句:"九信,你在嗎?"然後我就憤怒起來。
"你開門開門,"我使勁擂門,擂得一片山響,"你開門,"我連踹幾腳,連大腿都震痛了,"開門!"不知不覺間,我聲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