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喪禮剛過,趙憫隨著父親,預備回到「高牆」裡。
曾經,她嚮往高牆裡的歡樂聲音,幻想自己是其中一員,現在……不了,她只想回到有母親的家裡,那是她的天地,在那裡沒有寄人籬下的無依。
雨從天際往下灑,一瓢瓢,倒不完的天水,滌不淨她滿心悲傷,她的快樂在十一歲這年結束,她開始頑強地抵抗起世間。
轎車裡,父親和丹荷坐在前座,小憫、小悅和無忌並肩,小悅整個身子靠到無忌身上,她累壞了,瞇眼迷迷糊糊入睡,無忌環住她的肩膀,極其輕柔地撫拍。
沒預警地,丹荷轉頭對小憫說話:「妳母親是我的親姊姊,從小到大,她總是站在前面保護我,我的功課不行,她自願降一級陪我上學,有人說,我們是形影不離的雙胞胎姊妹。」
「我媽咪對妳那麼好,為什麼妳對她那麼壞?」一句話,小憫堵得丹荷無言。
「妳沒說錯,我被寵壞了,姊姊習慣把最喜歡的東西讓給我,我也習慣拿走她心愛的東西,我收得理所當然,從不覺得感激。」
「所以,妳連爸爸也拿走?」她問得毫不客氣。
「妳怎能用這種態度和長輩說話?是妳母親教的嗎?」嘎地,育勤停住車,回頭怒視小憫,連續幾天,他讓小憫的態度弄得焦頭爛額。
「媽咪教我很多事,她教我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搶奪,不能傷害別人,不能自私自利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事。現在,我知道媽咪錯了,這個世界上,越自私的人越幸福。」她故意挑釁父親。
「妳!」育勤不敢相信她那麼早熟,她和小悅一樣大不是?
「從今以後,我會努力向爸爸和阿姨學習,學習對不起天下人沒關係,只要自己快樂,別人的淚水算什麼。」
「伶牙俐齒對妳沒有幫助。」無忌拉住小憫的手,用眼光告訴她適可而止。
偏開臉,抽回手,她不看無忌。
「妳還太小,等妳長大,或者妳能理解愛情。」丹荷無奈說。
「媽咪的愛不算愛情,妳的才叫做愛情?」
「小憫,妳簡直……」育勤想喝止她。
「別和小憫計較,她剛遭受重大打擊,需要時間恢復。」丹荷安撫住丈夫,讓他繼續開車。
再次轉頭,丹荷誠心誠意對小憫說:「也許妳不相信我,但我還是要向妳保證,未來我會真心真意待妳好,我會用我全部的生命來愛妳、包容妳。」
這次,小憫沒大聲回話,她握緊拳頭,咬牙切齒低聲說:「我也保證用全部的力氣來恨妳。」
這句只有她身邊的無忌聽到,他靜靜地凝視小憫,久久,伸手蓋在她握緊的拳頭上。
像觸電般,小憫迅速抽回手,張揚起棘刺,她是善於自衛的刺蝟。
無忌不介意,第二次伸手握住趙憫,她再抽開、他再握,她固執,他比她更堅持,五次、十次、三十次……直到她放棄掙扎,容許他為她帶來溫度。
垂眉,無忌在她身上看到和自己相同的傷口,在她的悲哀裡,他品嚐到相同的哀戚,自然而然的憐惜湧上,心微微抽痛,為她也為自己。加了幾分力道,無忌用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也用他的耐心包裹起她的傷慟。
車停,趙憫走進高牆,不管樂不樂意,她成了這個家庭的一分子。
下車,丹荷領她進房間,一個複製小憫舊房間的空間,她的畫、她的床單,她的娃娃,全從舊家搬進來,她希望小憫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適應這裡。
「小憫,妳的房間好漂亮。」小悅擠到她身邊,小心討好。
趙悅和趙憫是同班同學,趙憫不但是功課優異的資優生,她的演講作文各項比賽經常拿下全市第一,學校裡,她是明星級人物,除此之外,人緣更是好到不行。
對她,趙悅有無數崇拜,但上次的咬人事件,讓小悅有些害怕,不過,連續幾日,母親對她思想灌輸,她知道該盡力和小憫和平相處。
小憫回給她冷漠眼神。
「爸爸,小憫很聰明,老師說她是天才兒童哦。」
「真的嗎?小憫,妳好棒!」丹荷蹲下身對她說。
背過身,她的努力和壞女人無關。
小悅走近小憫書桌旁,拿起一張裱了框的圖畫,走到爸爸面前,圖畫裡,媽媽煮飯、爸爸洗碗,小女孩小心翼翼拿著水果刀在切水果。
「爸爸、媽咪,這是得獎的畫哦,市長有頒獎給小憫,老師說,她把家庭的幸福全表現在圖畫上了。」
諷刺她嗎?對!趙憫的幸福只能表現圖畫上,不像趙悅,她的幸福在日常生活間,處處可見。
惱恨乍起,她伸手推開小悅,搶走圖畫,摔在地板上,狠狠踩踏。
小悅摔倒,丹荷育勤忙搶過去抱住女兒,檢查她有無受傷,他們的關心對小憫而言無異是諷刺,恨恨別開頭,她把得獎圖畫撕得粉碎。
「小憫!妳在做什麼?小悅心臟不好,要是發病怎麼辦?」育勤對趙憫簡直無可奈何了。
「你想打我?好啊!」
仰高臉,她額間青紫未褪,被打的感覺,記憶猶存。
「妳以為我不會?像妳這種脾氣,不好好管教,誰受得了!?」說著,手揚高。
「不要。」無忌迅速把小憫擋在身後。
「無忌,你退開。」
「打了她,後悔的人是你。」無忌說。
一句赤裸裸的實話,震住趙育勤。
可不是,他總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從愛上丹荷開始,到丹萍離婚去世,要是他能多想想、多克制,怎會讓憾事一再發生?
歎氣,高舉的手臂緩緩垂下。
「妳這麼頑劣,到底要我們怎麼辦?」他歎氣。
頑劣?老師同學全誇她優秀,而她的優秀在父親眼中竟成頑劣?
孤傲的淚水從頰邊垂直落地,走到桌邊,忿忿地打開抽屜,拿出獎狀,一張張用力撕破。
她不優秀、她頑劣,對,全對全對,她就是任性、就是壞脾氣,才會害死媽咪,育勤撻伐她一句,她在心底恨自己十句。
死掉的是她就好了!對啊,她那麼壞,為什麼死掉的人不是她?
跳起身,趙憫逃出門外,無忌沒問她去處,投給養父安心一眼,他安靜跟在趙憫身後。
離開趙家,她沿街邊走,大雨把她淋成落湯雞,她走得很快,他跟得也快。
頃刻,她回到舊家門前,站住,久久不動,彷彿看到親人般,她衝上前,抱住欄杆,露出連日來第一個笑容。
縮縮身子,小憫蹲坐在門口台階,一小方屋簷替她擋去雨水,她的頭背靠在門邊,雙手抱起膝蓋,瘦弱的身子蜷成圈圈。
無忌在她身邊坐下,體溫相濡,增添些許暖意。
「我的媽咪很棒。」突然間,小憫說話,沒有劍拔弩張,只是平心陳述。
「我知道。」無忌的手又蓋上她的手背,稍稍用力,他將她拉向自己。
「她愛爸爸,想做一百分太太,我也愛爸爸,拚命做一百分女兒,我想,我們都弄錯了,爸爸並不喜歡滿分。」
手搭上她的肩,無忌送出溫情。
小憫望無忌一眼,沒拒絕他的好意,頭靠到他肩上。
他是爸爸收養的孩子,他和丹荷、小悅同一國,照理說,她該恨他,但是他大大的手心、寬寬的肩膀,提供了她尋尋覓覓的安全感。
她是找不到家的野獸,拒絕不了他提供的窩巢。
「我常躲在你們家的牆外頭,偷看爸爸和小悅玩耍,我想像小悅一樣,騎到爸爸肩膀,拿起風車迎著風轉動。」
「妳很早就知道我們住在那裡?」
「小學開學第一天,我看見爸爸牽小悅上學,我不明白,為什麼爸爸沒陪我,卻去牽別的女生?那天,爸爸沒看見我,我偷偷跟在小悅後面回家……」
從那時候起,她就曉得爸爸有另外一個家庭、另外一份溫馨,而他的幸福裡,沒有她和媽咪。
「妳很傷心?」
「我和媽咪一起假裝,假裝不知道敵人就住在我們家附近,天還沒亮,他就急著離開家,夜裡十二點過後才回來,我從八歲開始學習熬夜,想在爸爸回家時多看他一眼。」
她的心痛傳到他心間,難怪她早熟尖銳。
「我的生日爸爸從沒出現過,有次我生氣了,跑到你們家,媽媽過來抱住我,不讓我破壞你們的快樂。我記得那天看到院子裡有好多汽球,小悅也在過生日,才知道,原來我和小悅的生日是同一天,難怪爸爸老沒空。」
無忌將她整個人攬在胸前,落單的感覺他很明白。
「想不想聽我的故事?」他的生平從沒對小悅或者養父母說過,今夜,他有慾望述說。
「我父親車禍去世後,母親一蹶不振,她開始吸毒,被朋友騙走爸爸留下來的所有財產,最後死於毒害。」
無忌沒提及半瘋狂的母親如何虐待他,至今身上仍留有無數條傷疤。過去了!他經常這麼對自己說,過去的他無力改變,但是未來,他有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