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雪身子一僵,渾身血液都快被凍結了,因著那身後熟悉至極的男性嗓音。
韓桀自門後陰影走出,站在寧雪身旁,眼裡注滿濃濃的依戀及深情,但當他將眼神轉至那小小的神主牌時,則是添入了幾絲愧疚。
「當年我並不知道你真的聽了我的話去……去『拿』掉他。」
「受害者」就在眼前,即便他向來不信鬼神,想來卻是任誰也會感到不自在的吧。
他這幾年在托人幫忙找寧雪時,都是以尋找母子檔或母女檔為目標,若非前陣子在和祁小艾經過多年後再次接觸,她告訴他寶寶在寧雪肚裡僅活存了三個月、就在他們兩人吵完架後的第二天,她就一個人跑去打掉了孩子,他真的還曾抱著傻傻念頭,猜測著她負氣地和孩子躲在某處,等著他悔不當初,上門哀求悔過,也好演上一場父子或父女相認的團圓大戲。
但他畢竟想錯了,一個最是深情的人同樣也會最是絕情,當她下定決心要跟你一刀兩段的時候,鐵定只會斷得乾乾淨淨。
寧雪用了不少時間收回神識,待心情整理完畢後,她表情淡漠的開口。
「我還能有選擇嗎?在他的父親強烈地表達了不願和他或是他的母親多做牽扯的時候,我不願讓他將來恨我,不願讓他成為一個父不詳的孩子,不願他因為身世背景變得霸道自私,再去展開另一場悲劇,於是我也只能放棄他了。」
「霸道自私?這就是你對我的所有觀感?」他一臉慨然。
「難道不是?」她冷嗤,連轉頭看他一眼都懶。
「好吧,就算是,但你也不該在寶寶面前說他父親的不是吧?」
「你不是他的父親,不是!」冰冷視線終於轉了過來,她直直的睇視著他,「從你說了不要他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什麼都不是了。」於寶寶,也於她。
「雪兒……」
韓桀深深歎息,那讓他思念了多年的人兒就近在咫尺,他真的好想伸手觸碰,去證責她的存在,但又不敢造次,以前是她在讓他,現在卻是他在怕她了。
「其實在和你吵完架後我就後悔了,我決定讓步妥協,但你已經不知去向。」
寧雪掀唇冷笑,「謝謝你的『後悔』以及『讓步妥協』,但這些情緒都不該是構成一個婚姻的基本要素,勉為其難的結果只會製造出一個不美滿的家庭及一個不快樂的孩子。」
「那麼愛呢?」他神情專注的問,卻只看見了她的漠瞳沉沉。
「那是我們之間,永遠都不可能會再出現的東西。」
言盡於此,她不再想理他,逕自動手將籐籃裡的物品取出放在供桌上,點了香後安靜默禱,和寶寶說話。
韓桀也沒再作聲,安靜地等在一旁。
溫柔地說完話後,寧雪張開眼,懊惱地看見那討厭鬼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你應該走了吧?我記得你很忙的。」
「再忙也得抽出時間來陪你看寶寶,這是我的義務,也是我的榮幸。」
「永遠都別再來了!」她寒聲開口,「再看見你,那是我的痛苦。」
「雪兒,」韓桀無奈歎息,「我知道你恨我,但你真的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要不這樣,難得我們一家三『口』重聚,你要不要聽聽寶寶的意思?」
「聽寶寶的意思?」她蹙眉重複。
「是呀,你在寶寶面前擲筊,看看他希不希望我們能夠再在一起。」
「神經病!」她翻了翻白眼,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我不騙你,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問過他了,我問他希不希望看見把拔和媽媽復合?願不願意讓把拔幫他照顧媽咪一輩子?我丟了三次,次次聖筊,不信你可以去問廟公,因為我問時他正在一旁掃地。」
「鬼話連篇!」她不喜歡他用這種玩笑性的語氣來談論寶寶,更不相信會被自己的心肝寶貝給出賣了,聖筊?去騙鬼吧!寧雪被他逼生出火氣,終於揉散了平靜。
「你說寶寶是『鬼』話連篇雖然不假,但這樣的說法會傷他的心喔!」韓桀將眼神投往小小神主牌,語氣帶著安慰,「乖寶寶,別生媽咪的氣,她是因為太生把拔的氣了,才會這麼口不擇言的。」
「口不擇言的人是你!」
無法再顧忌那百多個正瞧著兩人的小小亡靈,亦懶得多理會方纔已探頭探腦了幾回的廟公,寧雪握緊拳頭,失控怒吼。
「我不許你再在寶寶面前什麼把拔不把拔的亂喊一氣,要不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把拔,他今天也不會淪落在這裡!」
吼完之後她推開韓桀往外奔,他沒有攔她,卻在她跨出門檻時,傷懷的啟口。
「但是如果沒有這個把拔,他是不是連『曾經』存在都不會有?」
寧雪聞言一愕,腳步遲疑一瞬,隨即快快關住心思,急步奔出廟門。
她快步走在竹林裡,逼自己別去想他剛才的話,更逼自己別去在意那正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男人,她不要再理他了,也不要再去在意他的存在了,卻在她快他亦快,她慢他亦慢的情況下,她真的感到快要被逼瘋了,她終於明白小艾何以會投降了,這個當慣了皇帝的男人,根本不懂什麼叫做拒絕!
「夠了!韓桀!」
寧雪停步轉身,抬高纖巧下巴,直勾勾地瞪著他。
「說吧,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放過我?」
既然讓他知道了這間小廟,那麼將來不論她躲到哪裡他都能找到她,因為無論如何她總得來看寶寶,所以,躲藏已無意義了。
而且老實說,六年已經夠了,她躲累了,不想再和他玩這種躲迷藏的遊戲了。
當初為了遠離他,為了能和他斷得乾淨,她辦休學,退了租屋,甚至連簡家那裡都沒給地址,僅是定期匯錢並偶爾寄封報平安的明信片,匯錢及寄信的地址一會兒是新加坡,一會兒是香港,一會兒又成了上海、寧波。
她休學後跑到屏東找了個旅行社的雜務工作,請那些帶團出國的人幫她匯錢或是寄信,她連和小艾都是用手機聯絡,就是怕這個小笨蛋被哄得心軟,而出賣了她。
果不其然,韓桀之所以會在今天來這裡找她,洩密人除了祁小艾外不做第二人想。
幸好她再也不是六年前的傻女孩,不會再受他影響了。
當年她雖不能確定韓桀是否會找她,但未雨綢繆總是對的,她躲著直到他去當兵,聽說還是遠在澎湖時才稍微鬆了口氣。
沒想到他當完兵後竟被人挖掘成立樂團出唱片,這下可好,她被迫得經常經由報章雜誌或電視得到他的訊息,知道他們由不被看好,被嘲諷說出於PUB過於洋化,過於搖滾的不成氣候樂團,到了今日的偶像天團地位。
幾乎就在同時,她和畢業一年沒找到工作的小艾重新聯絡上,並用兩人積蓄加上銀行貸款,將小艾老家那座土雞城重新翻修裝潢,改建成了寵物餐廳「寵物ソ天堂」。
在韓桀成名後,那與他的音樂成績同樣會被人拿來八卦的自是他的腓聞了。
每回只要看見這種新聞,小艾肯定會摔雜誌,讓她知道他又有緋聞了。相較於小艾的忿忿不平,她卻只是一笑置之,沒有感覺,她不再讓自己有感覺了。
在這段時間裡,她曾收過幾封簡家雙胞胎寄給小艾轉給她的信,跟她說韓桀這幾年來一直都在找她,求她和他聯絡,但她永遠聽過就算,沒放在心上。
若非當日她的側影一不留神被雜誌社刊登在寵物雜誌上,被他發現了,她或許真能這樣再也不和他的世界產生交集,但現在他找來了,且咬死了不放,終於是她得面對問題的時候了嗎?
寧雪睨視著他,冷冷再問:「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擺脫你的糾纏?」
韓桀閉了閉眼睛後重新睜開,沒了平日的邪氣及不正經,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其實我要求得不多,只是要你給我一個公平的對待。」
「公平?」她挑眉冷笑,「你覺得我對你不公平?」
「當然不公平!」他一臉理直氣壯,「你用了超過十年的時間來寵壞我,任我為所欲為,對我百依百順,卻只給我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來消化我當了父親的震驚,讓我連想改變決定,連個後悔贖過的機會都沒有……」說到這裡,他的眼神變得晦暗痛苦,「接著又用了六年的時間來懲罰我,不許我看見思念的人,這樣對我公平嗎?」
「立即的反應才是最真實、最未經過虛偽修飾的意念!」她眼神冷淡如冰,「你不想要寶寶的,你根本就不想要,包括了他的母親。」
「我不是不想要,我只是……我只是……」他交咬牙,打小起便蠻橫慣了的表情變得侷促,俊臉甚至泛起紅暈,「我只是嫉妒而已。」
「嫉、嫉妒?!」她聽傻了。
「沒錯,我嫉妒!」他豁出去地拔高了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