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沒有,昨晚值夜班,我正準備下班回家去。」
他這才注意到她已脫下白衣制服,正在收拾東西,的確是要離開辦公室的樣子。
見他垂頭不語,她好奇了。
「你有事找我嗎?」
「既然你要回家休息,那就算了。」
「真的有事找我?」她背起背包,朝他走了兩步,「很要緊嗎?想問我有關賀小春的情形?」
「不,不是。」他發覺了自己的唐突,也後悔了。
「這樣好不好?我們一起吃個早餐,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就邊吃邊說吧。」
他撤退無路,於是隨她到了醫院附設餐廳。
她點了兩杯柳橙汁、兩份三明治。
「你不介意跟我吃一樣的吧?」點完餐她才問。
「不介意,我很少吃早餐,不挑。」
「習慣很難改過來?」
他點點頭,說了句自己才聽得懂的話,「尤其是惡習。」
她不太懂他眼神中想傳達的訊息,只是一笑。
「吃這一餐也許不能改變你的習慣,不過對你這一天還是有好處的。」她指了指剛送來的食物,自己先喝起柳橙汁。
他也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你好像沒什麼煩惱?」
「你是來討論我的煩惱?」她放下杯子,兩手肘支在桌上,饒富興味地問。
「我們算朋友吧?」
「算。」她連點好幾下頭,「所以你想知道我有沒有煩惱?」
「如果你也有煩惱,我會平衡一點。」
她誇張一笑,「什麼心態呀,要死大家一起死?」
他覺得心情好多了,端起面前那杯柳橙汁,一飲而盡,比昨晚喝酒時還痛快幾分。
「你好像很困擾,」她試探著,「因為工作的關係?」
「我的工作場所和工作性質比你的色彩鮮艷吧?」
「郭力恆,我確定你有心事!快告訴我吧。」微蹙的兩道眉下依然是溫暖的目光。
「我只是來確定一下,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已經確定了,不是嗎?」
「可是我的朋友都沒什麼好下場。」
「我可以告你恐嚇嗎?一早就來觸我霉頭。」
雖然她並沒有生氣,他卻為自己的態度過意不去。
「對不起,我有很多話想找個人說,又一時想不起該找誰來聽我發牢騷,所以就找上你了。」
「哦?因為我是醫師?」
「不,不完全是。」
「嗯。」她點頭,「想發什麼牢騷?」
他其實只有想見她的衝動,而此刻的他還駭於這樣的衝動,至於想說什麼,他說不上來。
「賀小春可以一直住在醫院裡嗎?」他就近找了個話題。
「恐怕有點困難。」
「為什麼?她已經成植物人了呀。」
「醫院會要求她回家,請個特別看護在家裡照顧就好,畢竟床位有限。像她這種情形,醫院不會留她長期住下。」
「她沒有地方住了,你能替我想想其他的辦法嗎?」
「她還可以再住院一陣子。如果你希望她繼續住下,也只能先辦理出院,再以急診的方式住進來。」她停了下,「健保雖然有給付,可是長期住下來,住院費還是一筆可觀的數自,你想過嗎?」
「我替她申請了重大疾病補助,住院費我還撐得下去。」
「喔。考慮過把她送到安養中心去嗎?那裡也有專人可以照顧她嘛。」
「醫院裡的照顧應該比較妥善周全吧,可能的話,我想讓她留在醫院裡。」
「你對她真好。」
夏組琦類似讚美的話,在他聽來是那樣溫馨卻又遙遠。
「你們——你跟賀小春真的只是朋友?」她已經吃完所有的食物,有點要大肆盤問的味道。
他沒打算隱瞞,之前不說,是因為沒那必要。
「我們本來是要結婚的,她卻在前一天深夜發生了車禍。」他只剩感慨,悲傷不再。
沒說安慰的話,她只淡淡「喔」了一聲,衡量著自己和他誰比較不幸。
「你很愛她吧?」她凝眸一問。
「有了結婚的念頭時,我決定好好愛她。」
這話頗待解釋,他也接了下去,「我跟她之間沒有海誓山盟,她一直在我身邊,結婚是水到渠成。」
夏組琦對他這番坦言感到愕然。
「不過她出事以後的這段日子,你的表現任誰看了都會感動。」
「我昨晚才跟別的女人上床。」他輕吐著對自己的不屑。
她又是一愕,突然覺得有些尷尬,於是緩緩將視線自他臉上移開。
「你覺得對不起她嗎?」
「不,我只覺得對不起自已。」
她似懂非懂,還是對他點了下頭,「郭力恆,要聽我的建議嗎?」
「嗯。」
「回家去睡一覺,一睡解千愁。」
「你都是用這種方法排解憂愁的嗎?」
「對。我現在就想回家睡覺。」
「對不起,打擾你那麼久,希望我剛才的一番告解不會害你作惡夢。」
「不會啦,我是那種一沾枕就睡著的人。」她又給他那種安撫人心的笑容,「上次在西餐廳裡,我也對你吐過槽嘛。」
「所以你欠我一次,我們扯平了?」
「你曉得嗎?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和我都是那種不輕易洩漏自己秘密又能替別人守密的人。」
「所以我們可以互相告解?」他感染了她那種意外中獎的喜悅,對她眨了眨眼。
「噓——」她豎起食指貼著唇,不知自己這個動作很誘惑他,「這是秘密。」
今天是夏組琦的媽媽和黃伯伯的喜宴。
由於新郎、新娘年紀都大了,又是再婚,故而受邀赴宴的客人不多,大多是雙方的至親好友。
「小琦妹妹,你來啦!」
向她打招呼的人是喜宴總招待,也是新郎與前一任妻子所生的兒子黃永鴻。
「黃永鴻,辛苦你了。」她對繼兄嫣然一笑,還和他握了下手。
「我老爸結婚,辛苦一點是應該的嘛。」
她擠了擠眼,「我老媽也結婚,我卻只趕著來吃現成的。」
「你工作比我忙嘛,我比較閒,只好吃點虧嘍。」他拍了拍她的肩,順手就攬著她入宴客廳找位子去了。
她一入座就得到親友們的關愛,頻頻詢問她什麼時候也請大家喝喜酒,她招架不住,於是躲到廁所裡去,直到開席才又出來。
然而關愛依舊不斷,眾人起著哄,說黃永鴻未娶,她未嫁,兩人索性湊成一對,兩家可以親上加親。
她聽了只是敷衍一笑,黃永鴻卻是心花怒放。他本有此意,好事親友的一陣勸進更壯了他的膽,婚宴結東後,便自告奮勇,說要送她回家。
「我自己開了車來,不勞你費心。」她婉謝。
「給點面子嘛,我看見你是搭計程車來的。」
說謊被人逮著,夏組琦原諒自己,也給了他面子,隨他上了車。
「小琦妹妹——」
她立刻打斷他,「請你叫我小琦就好,「妹妹」兩個字就可以免了。」
「也好。」他手握方向盤,衝著前方一聲傻笑,「都是我爸,每次跟我提到你,總是「你小琦妹妹」這樣、「你小琦妹妹」那樣,害我一下子改不過來。」
「慢慢改吧,叫錯了,我不罰你。」
「感激不盡。」見她開起玩笑,他輕鬆不少,不再那麼「敬畏」她了。「你真的不想搬來跟我們一起住?」
她搖頭連連,「我已經習慣了自己的窩,住你家,我怕水土不服。」
「沒那麼嚴重吧?你媽……哦不,我們的媽都能住了,你為什麼不能住?」
「她跟你爸,哦不,我們的爸結婚了,當然得住嘍。」
「我們算一家人了,住在一起可以互相有個照應嘛,怎麼樣?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互相有個照應?我這麼大個人,自己可以照顧自己,別忘了,我還是個醫生唷!」她側著頭得意地說,接著又慢吞吞地質問道:「你這麼希望我住你家,不會是有別目的吧?」
「你猜我有什麼目的?」他揚起一道眉,故作賊兮兮狀。
「想追我啊?」
「不行嗎?我還沒喪失單身資格。」
「是嗎?」她拖著長長的聲音,「那我更不能去住你家了,我們住在一個屋簷下,替你省了不少麻煩,卻減低了我被人追求的成就感。」
知道她在開玩笑,他也附和著,「好吧,就依你。沒追到手之前的女人永遠是對的。」
她嘻嘻笑了兩聲,發現自己漸漸地把他當親人看,「你其實還滿有意思的,不像我印象中那麼呆板。」
「喔——搞了半天,你一直覺得我很呆板,我才一直以為你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哩!」
「恭喜我們終於看清彼此的真面目了。」
兩人的笑聲滿車廂。
夏組琦不確定黃永鴻是不是真的打算追她,但他已連續幾日在她下班時間等在醫院停車場,接她一起去用餐,再送她回醫院開走自己的車。
「黃永鴻、你是想玩真的嗎!你這樣天天來接我,會害死我的。」今天她不肯上他的車。
「我害你什麼了?」他問得灑脫。
「還用問嗎!當然是害我沒人要了嘛!你這樣子,人家看了會以為我已經是死會了。」
「你不用安慰自己了,我已調查過,貴醫院的男醫師幾乎全部已婚,未婚的都有女朋友了,根本不會有人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