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丹青又喜歡這種被關心的感覺。
丹青知道不少少女同學都有一個以上的男朋友,一向認為她們自找麻煩,遲早會上演火拚一劇,太不道德了,對別人也不好。
但此刻,她有點明白被需要被追求的甜蜜。
忍不住轉過頭去,看著張海明笑一笑。
海明的心落了實。
他於是大膽試探的問:「晚上做什麼?」
丹青覺得應當適可而止,「約了父親。」
「呵,」停一停,「你們是否定期見面?」
海明的處境與她大有相同之處,一開口就很投機。
「沒有,」丹青懊惱的說:「完全看他興之所至。」
海明笑,「我也有這種彷徨。」
不由丹青不把他當朋友,她本來就寂寞。
她問:「你同誰住,父抑或母?」
海明搖搖頭,「這次回來,跟祖父母住。」
「平常你住哪裡?」
「倫敦,我在帝國書院念一年級。」
丹青肅然起敬,原來如此,佩服佩服。
「每年暑假回來,也沒什麼特別節目,除了忙著參加父母的婚禮。」
丹青駭笑,「海明,不要再拿這個題目開玩笑了。」
「玩笑,是真人真事。」而且永遠是他心頭的一條刺。
「算了,」她改變話題,「幾時回去?」
「暑假後,一放放三個月,骨頭都懶得酥了。」
「我有個好同學也在倫敦,她叫宋文沛,可以介紹給你。」
海明看她一眼,微笑,「你怕我追不到女孩子?」
「我沒有那樣想過,你別多心。」
但是,丹青也沒有想過要把他佔為己有。
「肯定不想跟我晚飯?」
「明天,讓我穿得體面一點。」
「你這樣就很好。」
但是今日丹青甚為自卑,一個人,在他所下的人面前,總是抬不起頭來。
「那我不勉強你了。」
「謝謝你的體貼。」
不勉強就是溫柔。
海明把她送回家。
那一天剩餘的時間,令丹青回味的,卻與張海明無關。
——這麼早打烊?
——算了。
明天他會來嗎?
說他英俊,又不見得,很多人長得比他好看、高大,有更動聽的聲線,也比他會打扮。
他留著短短的改良海軍頭,白襯衫、卡其褲,一雙涼鞋,而且很明顯有三分壞脾氣,因皺著眉心說話。
但個人的感情是不可理喻,無可解釋的一回事。
丹青與海明談得來,是,但再給她十年,她仍然只與他是談得來的朋友。
她可不想與他跳舞,她也不介意在情緒低落時給他看見,她也不會仔細咀嚼他的一顰一笑。
睡得遲,醒得也遲。
丹青洗乾淨頭髮,描上口紅,自覺比昨日端正十倍,才出的門。
到了娟子咖啡店,也不換制服,很有點患得患失。
到最後,認為要爭口氣,意旨力戰勝一切,才把制服穿上。
有人推門進來,丹青彈起。
是那個亮麗的女孩,林健康的女朋友。
「丹青,他有沒有來過?」顧自由熟絡地問。
「沒有。」
她坐下,「請給我一杯咖啡。」
聲音有絲苦澀,眼睛看著窗外,沒有焦點。
丹青當然知道發生什麼事。
還會有什麼其他的事。
丹青問:「到一百三十號去看過嗎?」
顧自由把臉轉過來,「他不在家。」
「你的咖啡。」
「謝謝。」
「雨終於停了。」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說。
丹青微笑,顧自由,這一剎那,你可絕不自由,你的靈魂,早遭拘禁。
只聽得她說:「……像你最好了。」
「我?」丹青指一指鼻子,「你是在說我?」
「可不是,」顧自由的語氣帶著由衷的羨慕,「還是小孩子哪,無憂無慮。」
丹青啼笑皆非,「謝謝!」
「怎麼,不喜歡聽?」顧自由揚起眉毛。
「人家好不容易熬到十七歲,被你前一聲孩子,後一聲孩子,什麼地方都不用去。」
顧自由不由得笑起來,「對不起,我還以為你會接受恭維。」
丹青眼睛尖,「他的紅色開篷車回來了。」
顧自由立刻跳起來,放下兩張鈔票,飛快奔出。
是不是,她早已失去自由,似有一根無形繩索,把她緊緊繫住,繩頭握在別人手中,任人操縱。
小跑車停下,她俯低身去,與他說話,慢著,丹青注意,吵起來了,雖然聽不見說白,看他倆的表情也知道相當激烈。
發生了什麼事?
丹青十分震盪,這麼要好也會吵起來,戀愛有什麼滋味?
她不由自主走近窗口。
只見顧自由一甩頭,就開步往大路走去。
丹青握緊拳頭,在屋內乾著急,低嚷:「追上去呀,追上去。」
身後有人問:「追誰?」
丹青刷一下緋紅整張臉,要命,連脖子肩膀都火辣辣,她轉過頭來,瞪著發言人。
發覺是笑吟吟的艾老太太。
丹青松下一口氣。
「請坐,艾先生呢?」一邊替艾太太拉開椅子。
再抬頭望向窗外,紅色小跑車走了,女孩也走了。
丹青惆悵無比,她錯過風景不要緊,顧自由切切莫錯過林健康才好。
只聽得艾老太說:「艾先生出去了,我約他在這裡等。」
「他一個人上哪兒去?」年紀那麼大還到處逛,了不起。
艾太太還是笑,皺紋都聚集在眼角,一大把,像變魔術似,一層一層皮膚互相摺疊,笑完了,又鬆開來,寬寬掛在面頰上,這時候又有點似紗帳子。
但丹青不覺得這些皺紋難看,她專心研究,是因為有興趣知道,她自己到了七十高齡,會變成什麼樣子。
「他去接從前的學生。」
「艾老是教書的嗎?」
丹青端咖啡給老太太。
「當了四十年教書匠。」
丹青說:「那一定是桃李滿門了。」
老太太笑,「你還知道這句成語,真不簡單。」
丹青怪不好意思,「唷,我再不長進,還不至於象來自加瑪星球的異族吧。」
老太太連忙輕輕拍丹青的手背,以示歉意。「我孫女兒都比你大哪,曾孫都週歲了。」
「真好福氣。」
「不敢當,托賴,四代同堂,相處的還不錯。」
丹青討教:「有什麼秘訣?」
老太太眨眨眼,「有一點心得。」
「請指教。」
「人與人要維持距離,彼此尊重。」
丹青一怔,「就這麼簡單?」
「過幾年你會明白。」
丹青為之氣結,幾乎每一個人都寄望阮丹青過幾年會得開竅,這不等於說此刻的她是個遲鈍兒嗎。
「你的娟子阿姨呢?」老太太看看四周。
「她有事,出去了。」
艾老太悠然呷著咖啡。
丹青怔怔地凝視,她稀疏的白髮,到了這個階段,一切都看開,工作也都已完成,心境平和,與世無爭,也就像神仙似,可以御風而行。
艾老太這個頭來,笑瞇瞇的問:「你在想什麼?」
恰巧電話鈴響起來,丹青去接聽,揚聲說:「艾太太,艾先生找你。」
「呵。」她顫巍巍站起來。
丹青把電話挪到她面前。
真要好,兩個人還通電話呢。
只見老太太說了兩句,放下話筒說:「他叫我上去。」
丹青有點失望,「過來喝咖啡嘛。」
「他要找點資料給學生,」老太太解釋,「這個學生是他愛徒,此刻是個相當有名的作家。」
「真的?」丹青有意外之喜,但隨即說:「但是所有作家在親友心中,都是名作家。」
艾老太笑,「在你心目中,誰才算是名作家?」
丹青想一想,「要作品豐盛以及受讀者歡迎的才算。」
「誰?」
「金庸已經收筆了,倪匡可算是。」
「那當然,除出他們,還有誰?」
「方渡飛可算是後起之秀,有華人的地方都有他的書。」
艾太太一聽這個名字,哈哈大笑起來,「阮小姐,這可是你承認的啊。」
丹青既驚且喜,「什麼,莫非老先生的學生正是他?」
「可不就是這個人。」
「可是我們都知道方渡飛長居北美洲。」
「他總得回來探親呀。」
丹青吸進一口氣,「真不知他那麼多書,怎麼寫出來。」
「別問他這個問題,他說他最怕回答。」老太太笑。
「有機會,可以讓我見見他嗎?」
「這——」老太太猶疑一下,「我問問他。」
「他怕見客?」聰明的丹青馬上猜到。
「噯,確有一個孤僻。」
「那就不要勉強了。」
「真是個溫柔的好孩子,我要上去了,不然他又要催。」
丹青送老太太出去。
多可惜阿姨不在,不然兩姨甥又可興奮半日。
阿姨最喜歡看方渡飛。
下午五點多,這上下,阿姨也該到巴黎了。
大抵,也見到那位胡世真先生。
丹青可以肯定時這位胡某人叫娟子阿姨到花都見面。
阿姨不容易為事為人動心,由此可見這位胡先生對她有多麼重要。
丹青沒想到中年人也會這麼衝動。
傍晚,丹青關了店門,用蒸氣吸塵機清潔地毯。
她有點惆悵,那年輕人到底沒有來,白白緊張一整天。
有人推門。
丹青警惕地抬頭。
見顧自由臉色慘白地站在咖啡室門外。
丹青連忙過去拉開門,「你不舒服?快進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