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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侯吉諒

  時日長了,鴇母漸漸不滿意,因我為沈繪推了別的客人,不肯應別的花箋。這一日到我房裡來,一張臉上面色已經十分不好看,強塞一張花箋給我,硬梆梆的說:「蕭四爺請你幾十回了。」

  我笑一笑:「我是誰?他怎麼肯為我花這樣多心思,請幾十回?」

  她冷哼一聲:「你若不去自己和他說,我代你推得舌頭都抽了筋了。」撂下話轉身就走。

  我看著那紙花箋皺眉頭:一席酒,約在第二日,擺在鴻賓樓--他這花箋,可也實在投得巧了些。

  但是終於差人送信給沈繪改約,接下這紙花箋。說到底我不過一個勾欄賣笑的女子,哪裡會有不接客的道理,見與不見一個男人,我根本也沒得選擇。

  第五章

  誰料蕭四那一桌酒,最後竟擺到我房裡。

  他說:「臨時改了主意,丹兒不生我氣罷?」說時唇角上揚,應是一個笑,目光閃閃,卻又沒一絲兒笑的影子。他側頭看我,「今兒晚上專陪你,不要那些閒人礙眼--想你了,你也忍心,幾個月不見我。」

  我笑著,一面斟酒布菜,一面說:「四爺身在萬花叢中,少丹兒一個又怎樣?現在蜜語甜言的,轉個身就忘了人家了。我才不信你!」

  他將酒一飲而盡了,伸手托起我臉來,冷不防說:「一段日子不見,倒是愈發美了。」

  平白嚇我一跳,剛斟的一杯酒險些灑出來,就勢送到他嘴邊。「四爺哄我呢,還不就是那個樣子麼。」

  他就我手裡盡了杯中酒,握住我的手擱在唇邊輕觸一下,搖了搖頭:「丹兒,你認得我多久?」

  我脫開手,又倒一杯酒:「不記得了,總有好久了罷。」

  他說:「四五年了。」伸手自我手裡取了酒去飲了,「從那時看到今天,眼見一天比一天出落得美。當年那個,只不過是個小丫頭,如今已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了。」

  他從沒這樣誇過我。我頗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再去斟酒,避開他的眼。

  這夜酒喝得急,蕭四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就那麼一杯一杯喝下肚子裡去。雖說他酒量大,少見他醉,但世上總不會有永遠不醉的人--當年我第一次見他的辰光,是記得的,那一回他就是酩酊大醉。

  我忙摀住他杯子:「四爺別喝急酒,留神待會兒醉了,丹兒可沒力氣抬四爺回府上去。」

  他笑起來,伸手一扯我,我不提防,被他扯得靠在身上,只聽他在耳邊低笑:「醉了,今夜就睡在你這兒--你嫌我?」

  我作勢把他一推。「醉了,丹兒就教人把四爺扔到街上去!」

  「你敢。」他笑,站了起來雙手環住我腰。

  這是借三分酒來發瘋了,我想,這不似平日的蕭四。

  他把我臉略略抬起來,那一雙眸子裡看不出深淺,似笑非笑。

  「四爺還沒醉呢,就來妝瘋!」我轉開眼睛,又推他,卻沒能推開了。

  「醉了,」他的氣息靠近,就在我耳邊輕笑,「『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句說俗了的話,如今看來倒有些道理。」

  我開始有些慌,越發不明白他今日為什麼這樣反常,說起這些平常從不會從他口裡說出來的瘋話了。

  「丹兒……」再聽他叫我名字,我含糊應了一聲。

  「……想你了。」三個字低而模糊,幾乎讓我以為是錯聽了。

  我捧起他的臉,微嗔:「四爺真醉假醉?」

  看不出。他是真醉還是假醉我看不出。那雙眸子依然深淺莫測,幾分酒意若有若無。

  「管他呢。」他指腹輕輕撫過我的眉,似乎頗為專心地勾勒我五官輪廓。

  我一笑:「四爺想畫丹兒?用指頭不用紙筆?」

  他輕哼一聲,手放了下來。「我又不是你那神工畫師。」

  我一怔。提起沈繪來,微微分了心神:這一個人呢,全不像蕭四或者袁璟。我常常詫異怎會有這樣脾氣的一個人,一絲不苟的,世事看在他眼裡,非黑即白。他頗有些自負,又很會得罪人,那些討畫兒的簡直被都他開罪盡了,但若合了他的心意,便是異常慷慨了,價值千金的畫兒也一幅一幅送出去。

  我只曉得在蕭四是不會做這樣的事情的,他事事計算得分明,斷斷不肯吃虧。

  我心神回來,又見蕭四連飲幾杯,我拿酒壺時已空了。今夜,他真正喝得不少。

  「丹兒丹兒……」我皺起眉,聽他把我的名字反覆地念,敷衍應了一聲。他卻問:「丹兒這名字,有什麼典故麼?」

  「四爺這是妝醉了。」我說,「什麼典故,四爺又不是不知道,怎麼還問?」

  我的名字當日是一個畫師取的,因此叫了丹青,蕭四認得我許久,哪裡會不知道呢?

  「是。」他點了點頭,手指把我一縷散發撥到耳後,「我曉得:你進照花閣時恰遇見一個畫師在,他說:『這般顏色非比尋常,將來怕不是一個名伎。』請他取名,便用了『丹青』兩個字。」

  提起這舊事,我又閃了神魂遊天外,竟記得《桃花扇》裡阮大鋮迫李香君唱曲,香君統統回了不會,阮鬍子奇怪:是名伎,怎麼不會?香君搖一搖頭:原非名伎。

  不知為什麼,這四個字一直記在我腦子裡,遇見蕭四提起「名伎」,這四字便冒出來。

  我微微一笑。

  一隻手指劃過我唇角弧線。「想什麼?一抹遊魂,飄忽不定,捉摸不透。」

  我打下他手:「四爺這算是罵我?」

  他頭一側,手指改在我額上一點:「不是麼?這麼多年,我也沒弄明白這裡頭到底想的什麼。」

  「想什麼?」我笑起來反問,「裡頭一團漿糊,什麼也沒想,琴曲子練不成,畫兒畫不得,日日被人罵笨,還能有什麼大用處不成?」

  他不說話,只深深看住我,目光似透進我腦子裡去,看得我頗不自在。

  我忙說:「夜深了。」是逐客的意思。

  他那裡置若罔聞,一手摘下我鬢邊絹花:「丹是紅色。」另一手執起我的手來,腕子上一隻綠玉鐲子,「青是綠色。」他輕笑,「都是好顏色,卻哪裡比得了你這顏色如畫?」

  我勉強一笑掙開他,繞了半個桌子在他對面一隻椅子上坐下:「爺今晚是怎麼了?一個勁兒地只管誇人。」他卻也跟著繞了半個桌子,雙手握住我肩,自後面俯下身子,在我耳邊淺笑:「今兒晚上,我偏不走了。」

  不待我說什麼,醇酒的氣息已包圍過來,脂濃,粉香,一屋子裡便是這釅得化不開的熏熏香氣。

  早晨醒過來,先不願睜開眼,直至覺著了身邊並沒有人,才起來穿衣梳頭。

  奇怪,天才亮,他卻已走了。

  然而外邊有人聲,我一驚:還沒走麼?

  隔著屏風,他說:「丹兒,起來了?」

  我「嗯」一聲,手裡梳子停下,妝台鏡子裡一副殘妝,長髮披散的樣子。

  蕭四在外面停了一刻,說:「我走了。」

  我不作聲,抹去臉上殘粉,慢慢梳著頭。聽見門響,又聽他「咦」了一聲,說:「沈兄好早。」

  手裡的梳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我緩緩俯身去揀,再抬頭時,鏡中一副面孔,沒了脂粉掩飾,分外蒼白。

  昨夜……

  想起來,鏡中的人竟怪異地笑了:昨一夜,簡直莫名其妙。蕭四像是真醉了,不及寬衣解帶已擁著我沉沉睡著,手臂緊緊扣在我腰間,不肯放鬆--卻也只有如此了。

  他睡去了,我卻不自在。不是沒有過這般的肌膚之親,我仍不能習慣。怕驚醒了他,也不敢十分掙扎,整個身子都是僵的,怔怔地睜著兩隻眼睛,腦子裡空空如也,看蠟炬垂淚,燭影搖紅,直至火光黯淡。還以為這一夜是定然無眠了,但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倦極入睡。

  今早卻也醒得早。他更早。一出門,又遇見一個早的。

  妝台上菱花鏡中,多出一張臉來。

  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的!我一驚轉回頭看他:「你……」一句話生生哽在喉嚨裡,說不出。我咬住唇。

  他垂在身側的拳攥緊了,微微發著顫,五官線條比平常更硬,一雙眼睛緊盯著我,也不說話,緊盯住我。

  我見過鏡中自己的模樣:蒼白著臉,妝褪了色,一頭散發。

  他合著唇,依舊一言不發。兩個人沉默不言對著不知多久,一聲輕響,他把手中什麼東西往地上一摔,拂袖轉身就走。

  我的唇已被自己咬出血來。我合了合眼睛:他氣了。他原來大約以為我雖身在勾欄,卻也有些不同尋常之處,今天卻發覺了我再怎樣不過是個煙花女子,賣笑賣身,所以他生了氣。

  我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微微發麻,不大聽使喚,俯身下去的時候一陣暈眩,需扶著屏風,比方才拾梳子的時候更難。他剛剛擲下的,是一枚玉髮簪,雕工細膩,卻不繁瑣累贅--世人知道沈繪善畫的多如恆河沙數,曉得他一雙巧手能雕能刻的就少了--然而這一支他親手雕出的簪子,卻斷作兩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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