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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結球放下酒杯,「這個酒有點酸。」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我可以看看他欠同事多少嗎?」

  「那是公司的事,你沒有必要知道,不要再傻了。」

  結球不出聲。

  令群只吃一點點便放下筷子,歎一口氣說:「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這是諸葛亮自歎,她居然自比孔明,結球忍不住咧開嘴笑。

  令群把手放在她手上,「只有你敢笑我。」

  結球沒有把手縮回來,隔一會,才用那隻手去拿牙籤。

  她處理得很好,尊重對方,維持距離,並且,十分明確地告訴對方,她的取向,她沒有誤導周令群。

  晚上,她取出那只藍寶石指環,欣賞半晌,戒指內側,有那間著名珠寶店的印鑒。

  第二天一早,她親自到珠寶店去。

  店員迎上來,接過戒指,用放大鏡看過,說道:「林小姐,我查一查才能知道購買地點。」

  他進去才十分鐘就出來了,「是本年九月在倫敦購買。」

  結球點點頭。

  「聖誕節及新年將至,林小姐可是想調校指環尺寸?」

  「不,」結球坦白地說:「我想把指環退回。」

  店員一怔,接著十分惋惜地說:「這種矢車菊藍色大顆藍寶石非常罕有呢。」

  「價值多少?」

  「標價十二萬美元,一年來已經升值,我們或可原價收回,不少顧客叫我們找這種寶石。」

  九月出生的結球,生辰石正是藍寶。

  「林小姐,指環且放在這裡,我們發還收條給你。」

  結球點點頭。

  出售後,應當可以償還部份欠債。

  他帶她到歐美旅遊,從來由他付賬,不管人家說什麼,結球覺得,他唯一企圖,是想她知道他愛她。

  回到公司,助手說:「有一位太太在會客室等你。」她的聲音裡有憂慮。

  這會是誰?

  助手說下去:「上次一位太太來找鄧倩明,大吵大鬧,打爛了兩塊玻璃,結果鄧倩明被開除了。」

  結球輕輕說:「平生不作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驚。」

  她走進會客室,看到方玉意。

  結球溫和地招呼:「好嗎,為什麼事先不打個電話給我?」

  方玉意低著頭訕訕地笑。

  「有困難嗎?」

  「我同那個人分開了。」

  結球幾乎沒衝口而出:那多好!但她立刻把話吞下嘴裡,「骯地一聲。

  方玉意喃喃說:「一次又一次失敗的婚姻……」

  「孩子們呢?」

  「都歸我,這次,死也要把他們帶在身邊。」

  「對,孩子是最寶貴的資產。」

  話是這麼說,可是一個中年婦女,沒有職業,這一子一女也就是負資產。

  結球衷心問:「需要幫忙嗎?」

  「林小姐,你真是好心人,不過我已與舊同事接頭,我已回到保險業,我會自食其力。」

  結球不由得肅然起敬。

  她一見方玉意,就以為她上門來求借,原來不是,這倒叫結球汗顏。

  她說:「這樣吧,我介紹同事替你買保險。」

  「求之不得,先謝過林小姐。」

  結球又問:「孩子們好嗎?」

  「現在由一名保母照顧。」

  結球說:「我很替你高興。」

  「林小姐,這是我的名片,請多多指教。」

  「有空儘管來找我。」

  「我不阻你時間了。」

  她瘦了一點,看上去少一分俗氣,衣著仍然太花太過鮮明,但,各人有各人的風格。

  結球一路送她出去。

  她看到方玉意的襯裙露了出來,花邊有點殘舊,但是不要緊,收入上了軌道,一切都會改良。

  那個下午,結球鼓勵每位同事購買人壽保險,她此刻是紅人,同事們樂得買個人情,一下子有廿多三十人打電話給方玉意。

  上帝助自助者。

  秘書告訴她:「一位姚醫生找你。」

  結球點點頭。

  那年輕的女子忽然說:「林小姐,我也希望與醫生約會。」

  結球意外,「也有很猥瑣的醫生。」

  「到底為數不多。」女孩感慨。

  「你要挑一個愛護你的好人,他的財產與職業均不重要。」

  「話是這麼說,但當這個好人沒有能力置一頭像樣的家,又不能把子女送入國際學校之際,做妻子的難免信心全失。」

  「你希望子女進國際學校?」

  「是呀,將來往加美念大學。」她嚮往:「那就不必做小秘書了。」

  電話鈴又響起來,她趕著去聽。

  接進來,又是姚醫生,他說:「我是阿求。」

  「又有舞跳?」

  「晚上八時。」

  「在辦公室大樓門口等。」

  「你有跳舞裙子嗎?」

  「早就沒有了。」

  「表妹借了我一件,六號,合身嗎?」

  「耽會見。」

  進化到這個地步也好:看戲是一個男伴,跳舞又另外一名,談天的不理其他事,吃喝找其他專家,生活,靠自己一雙手。

  結球苦澀地笑了。

  她是那樣想念舊人。

  忍不住坐下來,寫電郵給思訊。

  「思訊,第一學期快要過去,功課如何,成績表發下來沒有,大假快要來臨,你可想到我家小住?」

  沒想到答覆來得那麼快。

  思訊答:「聖誕人人回家,真不願一個人留在宿舍,能回來實在大好,請寄飛機票給我,成績中數學只得丙級,袁大哥正替我惡補。」

  小女孩語氣中苦澀味漸減。

  八時正,結球下樓赴約,她看到掛在車內粉紅色大蓬跳舞紗裙,不禁莞爾。

  她十多歲時也穿過類此雲裳,裙裾還釘著亮片呢,一閃一閃,像眼淚一般。

  姚偉求問:「可要上樓換?」

  「嗯,」結球沉吟,「同事看到會取笑我,請你把車子駛到僻靜處。」

  姚醫生嚇一跳,不敢出聲。

  他把車子駛上山邊停下,在倒後鏡內看見結球把紗裙先套到肩膀上,然後脫下深灰色外套及白襯衫。

  結球處理得很巧妙,但是他眼快,閃電間他看到結球內衣一角,那是雪白的透明網紗,純潔的誘惑,一層小小豎立花邊剛巧在領口。

  他不該偷窺,可是他偏偏看了又看。

  他喉頭乾涸,吞不下涎沫,耳朵燒紅,叫他尷尬。

  他是執業西醫,什麼沒有見過,可是不知怎地,他自覺此刻的他像童年卡通中的狼,眼珠脫出來,舌頭伸老長,喘息不已。

  他幾乎無地自容。

  只聽得結球說:「換好了。」

  這是她少女時的慣技吧,做熟了的,自學校出來,告訴母親去同學家溫習功課,在車後座換上舞衣,玩幾個鐘頭再算。

  他開不了口,雙手還算鎮靜,把著駕駛盤,把車子駛到目的地。

  結球問:「誰的生日?」

  他沒有回答,自該剎那開始,他決定追求她,除出跳舞,他還要更多。

  舞會主人慶祝結婚一週年。

  客人肆無忌憚地說:「嘩,一年了,真不容易。」

  「沒想到挨得到一年,偉大。」

  「還以為三個月就分手大吉。」

  結球知道她沒來錯地方。

  她與姚醫生跳得大汗淋漓。

  他們站到露台透氣。

  姚醫生咳嗽一聲,「你平日還有什麼消遣?」

  結球沒有回答。

  那一次,他陪她到巴黎,站在喬治五世酒店的露台上,一起看賽納河風景。

  人總是忘不記第一次。

  她對他的印象不變,始終是那麼完好。

  這時,結球轉過頭來,輕輕答:「我是老木頭,哪裡有什麼消遣,不過,下次記得再叫我出來跳舞。」

  道別時她同漂亮的女主人說:「明年再見。」

  那女郎笑著聳聳肩答:「希望。」

  這樣豁達,倒也難得。

  姚偉求問:「開心嗎?」

  結球點點頭。

  「既年輕又漂亮,又是宇宙推廣部副總經理,還有什麼理由不高興?」

  結球輕輕說:「你好像知道得很多,請送我回家。」

  到了門口,他大膽地問:「可以進去喝杯咖啡嗎?」

  「改天吧。」

  他不敢勉強。

  能與她時時跳舞,已經夠好。

  原來家裡電話一直在響。

  結球取過聽筒。

  是袁躍飛找她,「思訊聖誕前回來。」

  「是,我邀請她。」

  「為什麼不讓她到歐陸度假?」

  「太冷了,待春假吧,我們一行三人去巴黎。」

  「說得也是,我負責接飛機。」

  結球輕輕把紗衣脫掉,這才發覺外套及襯衫漏在醫生的車廂裡。

  她問:「你替思訊補算術?」

  「主要是代數與三角。」

  「你是專才?」

  「抱歉,八科全考甲級。」

  結球唏噓,「思訊也算不幸中大幸了。」

  他問得很小心,「你心情好一點沒有?」

  結球不出聲,淚盈於睫。

  「還時時想起舊事?」

  她輕輕答:「每一天。」

  小袁歎口氣,「結球你真難得。」

  她輕輕掛上電話。

  第二天,珠寶店經理通知她,藍寶石指環已經售出。

  結球去到店裡,只看到一張七萬元支票。

  「咦。」

  經理同她說:「除卻折舊率,還有,寄賣三七分賬。」

  結球暗叫一聲奸商。

  只得收了支票。

  她第一個問袁躍飛:「欠你多少?」

  「你不欠我任何東西。」

  「他有錢存在我處。」

  「是嗎。」小袁說了一個數目。

  「我賣掉了那枚指環。」

  「何必呢,留給思訊做紀念品也好。」他腦袋裡只有那小女孩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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