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私人辦公室,看到周令群站在窗前看風景。
「咦,早。」
令群轉過身來。
她說,「記得嗎,當初上班,只在大堂中座黝暗角落占一張桌子,大衣只能掛在椅背。」
「後來,有一間板間房,牆壁半個人高。」
令群笑了,「有沒有到小袁那邊去看過?」
「一會去。」
「結球,人事部通知我,王庇德的人壽保險費一早被他自己兌現結束,他已無遺產。」
「什麼?」
「公司不能支持那孩子的學費。」
結球不加思索地說:「由我負責好了。」
「到幾時?替她辦了嫁妝才停?」
結球一怔。
「現在撒手還來得及。」
「不,此事我已攬了上身。」
令群攤攤手,「好,恭喜你添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兒。」
結球笑,「來,讓我們去參觀袁躍飛辦公室。」
小袁也背著門口站在窗前看海景。
聞聲轉過頭來,客氣地稱呼兩位女士。
結球立刻覺得他同她疏遠了。
他連目光都不與地接觸。
結球愕然,在倫敦時他對她好比手足,回來又成為普通同事,他避忌什麼?
當下,結球不動聲色。
令群與她離開小袁那裡,隨口說:「他不懂打鐵趁熱,比我想像中老實。」
「你說什麼?」
令群伸手去撥了撥結球的頭髮,「沒什麼,開工。」
結球回到自己房間,才有機會感慨袁躍飛行事機靈,非她所及。
下班,她在電梯走廊碰到袁躍飛。
她朝他點點頭。
他遲疑一下說:「約了人在哭泣小丑酒吧喝一杯,你可有興趣?」
結球說好。
他解嘲地說:「回來了。」
結球佯裝抗議:「你的辦公室比我的大。」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微微笑。
在酒吧坐好,他替她叫杯黑啤酒。
兩個人謹慎拘束,好像沒話可說。
結球說:「你態度改變了。」
「我這人有一個好處,我知彼知己,量力而為。」他語氣有點荒涼,「做你的兄弟有什麼意思?可是,做戀人,我又沒份,不如知難而退。」
結球不出聲。
他灌下一瓶啤酒,「你是女王跟前紅人,不要錯過機會。」
結球躊躇,「也許,我應對令群表白。」
袁躍飛笑了,「她有明示嗎?」
結球搖搖頭。
「那你又何用表白?」
「我怕誤導了她。」
「你誤導她?」小袁狠狠冷笑一聲,「你林結球有什麼能耐誤導周令群?你省點吧。」
他說得對。
結球緘默。
他說:「我每天同王思訊通電郵。」
「啊,那多好。」
「記得我給她那具手提電腦?派到用場了,昨天,我幫她解答了幾題算術。」
「真好,像面對面一樣。」
「那女孩像小大人般懂事。」
曾經一度,結球受她不少氣。
他一時嘴快,「像王那樣的人,竟有個如此可愛的孩子。」
結球看著地,「王怎麼樣?」
「沒什麼,」小袁站起來,「我的朋友來了。」
結球識趣告辭。
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與小袁一起喝啤酒。
到了家,電話鈴響。
「林小姐,我在你們口。」
又是方玉意。
「有什麼事嗎?」
「可否同你談幾句?」
「我正趕報告呢。」
「林小姐,我坐十分鐘就走。」
結球想到她身上也許也有那股體臭,堅拒她進屋。
「你在樓下等我,我十分鐘後下來。」
出門時左右看清楚了才踏出家門。
令群說得對,與她們搭上關係,沒完沒了。
已經洗濕了頭。
結球勉強地笑,「可是找我買保險?」
方玉意也陪著笑走近,「我有衣物托林小姐交給思訊。」
「你可直接同她聯絡。」
「她不聽我電話。」
結球抱歉,「待我說她。」
她倆的角色彷彿調轉。
「難得她與你投緣。」
結球與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來。
實在無話可說:只得重複話題:「保險生意還不差吧。」
「需要照顧孩子,哪裡有空出去跑。」
結球忽然問了一個她完全不應該問的問題:「你們兩個,可是大學同學?」
方玉意一怔,不置信地看著結球,目光突變,由充滿自卑變得訝異繼而揶揄,她竟然哈哈大笑。
結球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女人笑,而且笑得那樣暢快,幾乎連眼淚都擠出來。
她立刻知道說錯了話。
可是,錯在哪裡?
結球懷疑方玉意的氣質,故此冒昧問一句:你與王是同學嗎,這又有什麼好笑?
只聽得方玉意重複:「大學,什麼大學?」
結球不出聲。
「他告訴你,他是大學畢業生?」
結球怔住,抬起頭來。
方玉意神色又轉為悲哀,「林小姐,你讀那麼多書,見識多廣,也受他所騙?」
結球張大了嘴,「不,他在美國賓夕維尼亞大學語言科畢業,這是事實,公司人事部有記錄。」
方玉意語氣諷刺,「呵,真的,你們都相信?」
「你別誣毀他。」
「你可以跟我來,我帶你到他父母家去。」
結球不相信雙耳,「他還有父母在生?」
「呵,連父母都不認。」
這時,結球身邊的電話響,她一看,是周令群打來。
她站起來,同方女士說:「我有事—要先走一步,失陪。」
腳步忽然踉蹌。
她知道方玉意一定在背後嘲笑她。
回到公寓,她覆令群電話。
令群開口便說:「結球,本來這事與你無關,可是你知道也好,我們派人知會王庇德母校同學會他已經辭世,可是那邊的答案叫人事部震驚。」
結球不出聲。
「你已經知道?」
「他前妻五分鐘前才告訴我。」
「大學說根本沒取錄過這名學生,他的文憑是偽造的。」
結球發呆。
「人事部至為震驚,他們從未去函查實,因為區區一張大學文科文憑並非矜貴之物,何需假冒,可是受過這次教訓,已決定撤查所有同事學歷。」
結球心中苦澀,出不了聲。
「結球,這人從何而來,到底是什麼背景,還有多少事蒙騙著人?」
結球喉嚨發出咯的一聲。
「你應該醒醒了。」她掛斷電話。
結球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
他曾經把她帶到賓大參觀過校園。
他對她說:誰誰誰都是賓大畢業,著名的師兄一籮籮,又哪個教授是諾貝爾獎得主。
他又多次說到大學時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頂去漆標語抗議加租、組織裸跑、集體罷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動之處,令人深信不疑。
原來都是編出來、真是說故事的好手。
他一開頭就瞞騙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樣,因為人人幾乎都有一張公立大學文科文憑,何必查究,同時,一個成年人應有誠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結球想到方玉意說過:來,我帶你到他父母家去。
這個疑團,像一個毒瘤,漸漸在胸中擴散。
第二天上班,她臉色灰敗,只得敷多一層粉。
下午,她與方女士聯絡。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為著報答你對思訊的照應,我願意陪你走這一趟。」
她們約好在地下鐵路站等。
見了面,兩個女人都沒說話。
結球沒想到地鐵車人流會擠到這種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車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鐘,轟轟行車聲像疲勞轟炸,人貼人,肩擦肩。
可是結球知道,下班時分,還是數地鐵最快。
在一個工廠區下了車,結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廠大廈某一個單位,牆壁與地板以及機器都是灰黑色油膩,像是怎麼泡洗都不會乾淨。
工廠已經收工,一個老人轉過身子來,看見方玉意,說一聲:「阿嫂,你來了。」
粵人稱媳婦「阿嫂」,真是奇風異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紀,皮膚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親,分明是本地人,為什麼王一直說他本家來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舊汗衫與短褲,穿人字拖鞋,向她們走過來。
結球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來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個寒顫。
就在這個時候,結球發覺機器旁一堆舊布料忽然動了起來,嚇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來卻是一個老婦人,她一直坐在那裡,因為皮膚與衣服都是灰黑一堆,產生保護色,先頭沒看見她。
她抬起頭來,結球發覺她眼珠混濁,雙目已盲。
結球呆呆地站著,雙腿不聽使喚。
方玉意拉一拉結球,示意她走近牆壁。
牆上掛著一隻鏡框,裡邊有許多生活照片。
結球走近細看。
不錯,那的確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時與父母合照,他與方玉意的結婚照片,他與思訊嬰兒時拍攝,那些照片記錄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來真相如此。
他父母並非大學教授,他從來未曾出外留學。
方玉意在結球身後輕輕說:「同我一樣,他中學從未畢業,家父的小型工廠就在隔鄰,我家生產拉鏈,他家做銅鈕。」
明白了。
結球低下頭。
這時,方玉意同老人說:「我走了。」
她放下幾張鈔票。
「福和好嗎?」
結球瞠目,什麼,連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聲說:「他們還不知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