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交給令群:「好好教這女孩」,她有一股叫我羨慕的優然氣質,與我們螻蟻競血寸土必爭的惡俗不一樣,每日回到公司,我總到她崗位附近去走一回,看見她白皙小臉,便覺滿足。
「漸漸,我失去控制,癡戀結球,她還不知道,我掩飾得很好。
「一早,我到她家對面去等,她住在一間父母送她的小平房裡,門口種植玫瑰花,一時間,在清晨的冷冽空氣裡,我不明白在等的是一個女孩,抑或是我的理想。
「我終身努力,便是想超越自己的出身,文盲父親徙置區工廠機器軋軋聲,潤滑油的氣味與黑色素像是蝕入他與我的血液裡,想要清洗談何容易。
「她出來了,天然有點捲曲的頭髮帶著紫藍色薰衣草香味,倫敦大學畢業的她英語口音是那樣嬌矜,我傾心於她。
「我藉故每日送她上班,我介紹思訊給她認識,我要思訊長大了像結球那樣細緻矜貴。
「但是,現實總不捨得不提醒我的過去,我見到玉意,她穿著大花裙子,頭髮染成橘黃,問我要錢的時候,鼻翼泛著油光,頰上毛孔與她性情一般粗糙,我盡量不出聲,盡我的能力滿足她。」
結球讀得呆了,眼睛酸澀而不自覺。
這時,有人推開她辦公室門。
不用說,當然只有上司才能這樣做。
周令群過來,擁抱她一下。
「開始收拾雜物吧。」
結球問,「去到那邊,住什麼地方?」
令群閒閒答:「凡事有我。」
「能者多勞。」
「結球,進了大染缸,你的一張嘴也不比從前那樣平實了。」
「周總教我。」
周令群終於不避嫌,伸手擰一擰她的面頰。
結球問:「你帶多少人?」
「你們兩個。」
「沒有其他人?」
「還有我的家務助理,沒有她可萬萬不行。」
「秘書及司機呢?」
「這些紐約都有,你想怎樣?」
「把麥倩兒也帶走。」
「下一艘船吧。」
她出去了。
結球叫秘書進來,「你都聽見了?」
「謝謝林小姐,別忘記我林小姐。」
「你放心。」
袁躍飛跟著進來,興奮得不得了。
「我立刻翻閱GQ,看紐約行政人員穿什麼西服,結球,人要衣裝。」
結球忽然想起衣著考究的姚醫生。
糟,還未通知他要飛越大西洋。
以後不能與他跳舞了。
她連忙打電郵給他:「姚,今日接獲通知,公司將派我往外埠上班……」
小袁非常雀躍,「我已與思訊通過消息,她也很高興。」
不知不覺,把聯絡思訊的責任,推到袁躍飛頭上,幸虧他異常勝任。
他又問:「結球,你的住宅可打算租出去?」
「不,我會每季回來住幾天,請工人十天八天打掃一下。」
「大好了,我回來也不必住酒店。」
結球笑,「歡迎歡迎。」
結球內心悵惘,這就要走了,匆匆忙忙一隻皮慶,拎起跑天下。
在古時,叫跑碼頭,一處到兄一處,到處是家。
現代的行政人員,還以為挺時髦呢。
她走到會議室,就是在這裡,受了委屈,差些沒流下淚來,被周總教訓:「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她嗤一聲笑出來,什麼時候女紅妝變成大丈夫。
「呵,」周令群答,「自男女同工同酬那日開始。」
你總不能同男生支同樣薪酬又要求保留女性特權。
回憶一幕幕似箭一般飛射過她的眼前,事情一過去才往往看得一清二楚。
下班,她回家去,吩咐女傭如此這般。
女傭有點躊躇,「工錢能怎樣算?」
結球溫和地答:「照舊。」
她笑逐顏開,「謝謝林小姐。」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忽然大響。
女傭去看了一下,「林小姐,是生面人。」
結球發現是姚偉求。
「咦,你怎麼來了,請進。」
他灰頭灰腦,一聲不響坐下。
今日總算得償所願,可以登堂入室,坐著喝咖啡了,可是心情壞到極點。
「什麼事,病人失救?」
他已不想轉彎抹角,「請留下來。」
「嘎?」
「結球,你一進醫院急症室我已知命運,儘管你頭暈眼花,面紅身熱,仍然那樣幽默可愛,我對你傾心,即使只做舞伴,也是一個開始,留下來,我們結婚吧。」
結球摸不著頭腦。
「姚醫生,我倆並不熟稔,你鎮靜一點,先喝一杯咖啡。」
他的聲音有點嗚咽,「不要走。」
「那有關我的工作前程,一定要去,也許一兩年就可以回來,時間過得很快。」
「讓我照顧你,別再為工作擔心。」
結球笑了,「我真的不是你對象,我要是像你那樣想,根本不用工作,反正都是住這間祖屋,開這輛房車,我上班是因為我喜歡做事,我是一個幸運的人。」
姚歎口氣,「我怎樣才能打動你,你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
「我第一時間把動向告訴你,你是我尊重的朋友。」
他握住她的手。
「我會回來度假,屆時有空,請我跳舞。」
「你大殘忍。」
結球笑笑改變話題,「你可喜歡我家?」
他這才抬起頭來瀏覽,「簡約主義,空無一物。」
以前,有一個人也是這麼說過。
「今日可打算與我跳舞?」
他木然答:「沒有心情。」
結球點頭,「開始懲罰我。」
「只有一個地方可去。」
「哪裡我都去。」
姚像是忽然想開了,「跟我走。」
他把她帶到一座大廈,原來是間社區中心,推開其中一間課室門,只見許多老人家,雙雙對對,正在學跳土風舞。
結球大樂。
這時,她也十分不捨得這位西醫,他在她最孤苦淒涼的時候帶她出來尋歡作樂,暫時得到喘息機會,他是她的恩人。
導師看見他們兩人進來,誤會是助手,連忙說:「你們遲到,還不快快一人帶一組開始練習。」
音樂奏起,是首美國流行鄉村民歌,叫《七零八落的心》,結球不管三七廿一,與姚偉求跳起來。
老人家在他們身後紛紛摹仿。
不消十分鐘,他倆已經跳熟:轉身、踢腿、拍掌,只覺好玩。
姚醫生施出渾身解數,也許是最後一次了,希望若干年後,這個秀麗的,穿透明白紗邊內衣的女子仍然會記得這一舞之情。
年輕的醫生也是被社會寵壞的一個,今日忽遭遺棄,特別淒酸,他化悲憤為力量。
第五章
一小時後,舞會結束。
導師誇獎他們:「做得很好,下次可別遲到。」
兩人唯唯諾諾,一溜煙逃走。
回到車廂裡,笑得彎腰。
邊笑結球像是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說;真沒良心,那麼快就這樣開心。
結球黯然。
姚忽然輕輕說:「祝你前途似錦。」
「謝謝你。」
結球出了一身汗,襯衫貼在背脊上。
到了家,姚要回醫院,沒送她進門。
她朝他擺擺手,車子駛走。
結球略覺遺憾,但是他沒有叫她渴望靠近他嗅聞他氣息的吸引力,她對他沒有慾望。
結球還有事要做。
她撥電話給方玉意。
「可以見個面嗎,明天下班我到府上來。」
「歡迎你!林小姐。」
結球想收拾行李,可是一想,還是到了那邊買新衣好,小袁說得對,入鄉隨俗,是最聰明做法。
她收到思訊的電郵,這小女孩愈來愈懂事,她這樣寫:「只要你與袁大哥在一起,我就很高興,覺得安全,有一日也許你會明白,為什麼我不願與母親聯絡,並且原諒我。紐約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袁大哥說暑假會接我去篆…」
袁躍飛所有計劃裡都少不了小思訊。
你看,上天總有辦法填補每一個人的缺憾,一個人總不會一無所有。
運動過後筋骨舒暢,結球倒在床上,白天還好,一到晚上,只覺孤單。
結球起來,用手提電腦繼續讀給羅拉萊的信。
她知道這一讀會到天亮,但是她已許久沒睡好,她不在乎。
他這樣寫:「她有雪白的一雙小手,指甲修剪得很短,但一看就知道從來沒有做過粗重工夫,自小,除出洗面刷牙,大概也不沾水,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世界?只得翻書吧,所以功課那麼好。
「叫我額外留意自己的一雙手,非洗刷乾掙不可,小時候沒鞋穿,,經濟不至於真的那樣差,可是大人根深蒂固覺得不值得在小孩身上花錢,一下不合穿又要買新的,多煩,只給一雙膠拖鞋,上學,穿舊橡膠鞋,放了學幫工,指甲縫捆黑邊,手腳都滿是繭。
「我努力學習新玩意兒,以便討好她,真沒想到她會喜歡玩過山車,平日不大愛說話的嘴巴忽然張大大尖叫,可愛到極點。」
結球作不得聲,整夜踱步。
哪裡有他說得那麼好,結球都不敢肯定形容的是不是她。
他愛她。
在他眼中,林結球十全十美。
她一夜不寐,待天亮去上班。
周令群見到她訝異,「你與阿袁兩人昨夜齊齊去做賊?老大黑眼圈。」
袁說,「我昨夜查看紐約公寓房子行程。」
周令群說:「貴不可言,每人只派到一房一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