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否認,這感覺十分奇特。
過去織心還小,她確實生得清麗脫俗,卻談不上美艷!但是現在她大了,只要是個正常男人,不可能再漠視她的嬌媚。
他是個正常男人,當然動心。
不過,這個美人本來即為他所有,雖則動心之外,卻不需巧取豪奪。
沒有那野心勃勃的刺激,再美的女人,也缺了把火!
美人易得,佳人難覓。
美人美則美矣,沒有追歡求愛的過程,實在缺乏興味。
想到這裡,雍竣淡然一笑。
就在此時,他看到那件遺落在床邊做了一半的繡品。繡布上,那幅手工精描的花鳥,看來並非俗物,不像市集上販售的俗品。
他取起繡布細看片刻,冷凝的眼落在他丫鬟的臉上。
夢中,織心莫名驚醒。
她睜開眼,看到正注視著自己的雍竣。
「您醒了?」她立即警醒,雙眼還睡意迷濛,腦子卻已清醒大半。
「扶我起來。」他吩咐。
織心立即伸手攙扶起他,然後立起睡枕,讓他靠在床頭。
「妳一夜沒睡?」他問,聲調徐淡。
「我擔心您,怕夜裡傷口惡化引來高燒不退。」走到門邊絞乾一條盆裡的濕巾,織心回答。
回到主子身邊,她輕柔地為他拭臉。
「我自己來。」雍竣接過濕巾。
織心沒多話,只調頭走到屋內箱籠旁,取出裡面乾爽清香的被套。
「我都忘了,妳今年幾歲?」他忽然問。
「十七。」織心答,俐落地套好被褥,為主人換了新被,之後走到屋外,喚小婢們為屋內炭盆換過新炭,並送一壺水進屋。
「這繡品上的花鳥,是誰畫的?」待她回頭,他忽然又問。
織心愣住。「是奴婢。」她怔立,垂眼答。
雍竣挑起眉。「沒有畫筆、顏料,妳如何作畫的?」
「當年離家前,爹爹給了奴婢一些作畫的工具。」不敢瞞一句,她詳實答。
他鬆開手上繡布,那繡品應聲落在床沿。「妳是奴才,豈有時間作畫?」他問。
「大貝勒出門三年,這三年給了奴婢時間,是大貝勒的恩德。」
他面無表情。「妳是在告訴我,妳的事太少,所以時間太多?」他語調冷然。
她心一揪,輕聲道:「大貝勒回來,奴婢就不會再畫了。」
盯著垂頸的她,他忽然道:「妳過來。」
織心低頭上前。
他伸指,頂起她的下頷,迫她抬臉。
「看著我說話。」他忽而低柔對她道。
她心一緊,不明所以。
「看著我說話。」他再說一遍。「妳是我的丫頭,聰慧機敏,最明白我的性子。」他低語,沉聲警告。
織心睜大眼聽著。
「往後有事,一五一十回報,不得藏私。」他說,是命令。
「是。」眼睛眨也不眨,她答,清脆乾淨。
「就這樣,看著我答。垂眼的女人,心思奧妙,她們的心事要男人猜。」他咧嘴,眼中卻無笑意。「不過,妳不得垂眼、不得隱瞞,妳是例外。」他又說。
織心沒表情。
她知道,因為她是奴才。
「我不許妳的心做他想。」他再說。
她聽懂了,面無表情點頭。
於是,他放了她。
織心退到屋邊取水,頸子僵直,平視她的主子。
屋外小丫頭敲門送來新炭及水。
織心取過小丫頭們送來的東西,然後走到屋角為炭盆換過新炭,再將水壺置於盆上燒開。
他側身臥床,始終看著她——
看著她臣服妥協,恭順勞碌,毫無怨言。
熱水燒開,她動作嫻熟、手勢優雅,片刻已沏妥新茶,再將最是清新純淨的第一泡茶倒於茶碗,親手端至主子面前。
他伸手取茶,視線始終不離開她的眼。
她靜候等待迎接空碗,目光保持平視,眼神悠忽致遠。
他忽然嗤笑。
「妳就這麼聽話?」他揶揄。
織心的眸子動了一下,腦中卻一片空白。
「去吧!今晨至午時之前,不需妳侍候。」
在織心回神之前,他便驅出了她。
第二章
今早的插曲,織心不以為意,更不擱心上。
主子喜怒無常,性情乖戾,八歲那年,她早已瞭然。
要是將這樣的事擱在心上,她就得難過,也就侍候不了大貝勒。
取回的繡品,已被織心鎖在她屋裡的小櫃,也許,再也不能取出完成它了。除了繡品還有書本,以及三年來桌上常置的筆墨紙硯,她也一併裝箱封存於床板下,至少於大貝勒停留府內期間,就絕不再取出。
他說什麼,她便做什麼。
他要什麼,她便給什麼。
這是生存之道,別無他想,因為她是奴婢。
午膳過後,大夫來府換藥,織心如常佇立於一旁侍候。
「腐肉似已剔除殆盡,傷口不再惡化,如今只待新肉長出即可。」大夫檢視傷口後,露出欣慰的笑容對福晉道。
換妥新藥,福晉親自送大夫出府。
房內留織心靜立,陪伴她的主子。
雍竣未受臂傷的那一手執著書冊,他正低頭專注看書,佇立在他身邊的婢女,彷彿只是屋內的裝飾。
福晉回來,一進門便問雍竣:「傷口疼嗎?」她對長子一向慈愛關懷。
雍竣長年在外,福晉不能與兒子見面,心底其實充滿不願也感到不滿,然而這獨子出生富貴,年少之時已野心勃勃,不願困守在這京城王府,寧願縱橫天下,四海為家,縱使福晉為大貝勒的親生額娘,也不能拗折大貝勒的鴻圖大志。
「這不算什麼。」他答得雲淡風輕。
「這碗大的傷口如此嚇人,怎麼不算什麼?」福晉皺眉。「我看,我得看緊你!傷勢未好之前,不許你再出門。」
「額娘想將孩兒繫在褲腰帶上?」他低笑。
「貧嘴。」福晉假做生氣,然後問他:「這究竟是怎麼傷的?你得說個明白,否則你阿瑪回府,我怎麼交代?」
他斂眼低眉,淡聲答:「早在十多年前,皇上已開放晉商販鹽,不過各省仍有私販。其中鹽路混雜,各路幫派人馬都想買通京城關係,如此,談判之時,不小心難免誤傷。」他輕描淡寫。
「誤傷?這傷勢這麼重,哪裡像是誤傷!再說,你幾時做起鹽路的生意?」福晉問。
「普天之下,還有什麼生意不得做?」雍竣嗤笑。「額娘話問得古怪。」
「普天之下,又有誰不知你是什麼人?竟敢誤傷你!」福晉板起臉道。
「沉甸甸白銀,任誰見了都能壯膽。何況,殺頭生意有人做,賠本生意沒人干。為錢財亡命,是人之常情。」
福晉皺眉。「你想做什麼我都不管,可就是別教我擔心!再說,要是你阿瑪知道,你在外頭竟受了這麼重的傷,他見了這般情景,也絕不會再讓你出門。」
他收起笑,篤定淡道:「阿瑪不會。」
福晉明白她的夫君,無話可說。「總之,你得體諒體諒你額娘的心,傷不好就不許再出遠門。」福晉撂下話。
之後,不待他開口,福晉站起來離開屋子,好教她的兒明白這是個嚴厲的命令。
福晉去後,雍竣的眼神轉到他的丫鬟身上。
織心的眼,在接觸到他的眼神之前已避開。
「剛才我額娘說的話,你懂嗎?」他問。
「大貝勒問奴婢嗎?」
「你明知道我在問你!」
她慢慢轉眼直視他。「奴婢懂。」
他嗤笑。「你懂什麼?」
「奴婢懂福晉愛子的心。」
「廢話。」他說。「屁話。」再嗤之以鼻。
織心轉開眼。
「怎麼?沒話好說了?」他又問。
「大貝勒要奴婢說什麼?」
「除了廢話、屁話外,什麼都可說。」
她垂下眼,平聲回道:「奴婢只會說廢話、屁話。」
雍竣瞇眼。「你說什麼?」
「奴婢只會說廢話、屁話。」她再說一遍。
雍竣掀被,然後下床走向她。
織心不動,她僵凝,瞪著主子,直至他走到眼前。
他沉聲質問:「廢話、屁話是我說的,你拿我剛才說的話來說嘴,是跟我作對?」
「奴婢不敢。」她瞪著眼,看向別處。
「你不敢?」雍竣突然笑,伸手掐住她細白的下頷。「我看,你不敢才有鬼!」他粗聲說。
「大貝勒身上有傷,該躺回床上歇息。」她壓抑著說。
「你少廢話!我最討厭聽虛偽的問候,明白嗎?」他乖戾地道。
「明白。」織心面無表情答。
他瞇眼,不甚滿意。「三年了,你還是像木頭一樣。」終於,他放手。
織心垂下眼。
他忽然回頭,盯住她的眼睛。「剛才,我好像在你眼底看到什麼?」
他問得突兀。
「奴婢不知道大貝勒看到什麼。」她說。
他笑。「織心,你來告訴我為什麼吧!為什麼有時我覺得你恭順,有時又覺得你好像不太聽話?」
她屏息著,答不上來。
「怎麼?不想答?還是答不上來?」他嗤笑。「那麼,就求饒吧!」
她眸子閃動,然後依言說:「請大貝勒,饒過織心。」
他發噱。「當真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
她咬住下唇,齒白瑩透、唇色嫣然。
他的眼神忽然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