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依依沒想到他會突然出現,欣喜之餘開心地跟他揮手打招呼,哪知道他會用力打開玻璃門,怒氣沖沖地說了聲。
「回家!」
接著就把她從玻璃電台拖出去,當眾給她難堪。
第六章
傅爾宣難得發一次脾氣,那麼效果如何?答案是有效,但很遺憾地時間維持不長。葛依依難得的乖巧只維持到回家後便結束,傅爾宣才剛將帽子交給姆媽,葛依依便忍不住跳腳抗議。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事?」她不懂。「我只不過是進了玻璃電台推銷洋行代理的商品,你憑什麼生氣?」
「我的商品不需要你出面推銷,更不需要你搔首弄姿在大庭廣眾下嗲聲叫賣,它們本來就很有市場。」用不著她多事。
「我搔首弄姿?」葛依依的小臉都扭起來,覺得他很不公平。
「本來就是。」傅爾宣氣得口不擇言。「你一個女人家,關在透明箱裡任人品頭論足,不是搔首弄姿是什麼?」
「我是在推銷洋行的商品!」葛依依氣死了,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變得這麼不可理喻,一點也不像是他。
「我說過了,不需要。」這才是原來的他,哼!「記住你並不是電影明星,也不要妄想自己會獲得讚美,你只是一個平凡的辦事員,不要想拋頭露臉。」
「拋、拋頭露臉?」葛依依簡直不敢相信她的耳朵,他怎麼比她老爸還不可理喻。
「好,我就是喜歡拋頭露臉,你想怎樣?」她的一片好意他不接受就算了,還說出這樣的話污蔑她,這口氣非得要爭到底,絕對不能輸。
「不怎麼樣,先罰你個三天三夜不准出門,外加不給你一毛錢零用,看你能傲慢多久。」他終於能夠瞭解葛爸爸的心情,有她這種女兒,也真難為他了。
「你!」好哇,她總算能體會「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道理,但她也不是好惹的。
「別以為你的詭計能夠得逞。」她狠狠撂話。「你不給我零用沒關係,我自己想辦法。」
「你能想什麼辦法?」又沒地方住,又沒有錢花,就算搭電車也得要八文銅錢,他才不會給她搭電車的錢。
「我可以去找工作。」以為這樣就難得倒她呀?也不想想她是什麼人,才不會輕易屈服。
「沒有人敢用你的。」倔強也沒用。「只要我放出消息,誰也不會用你。」除非是找死。
「試試看才知道。」葛依依不甘心地回嘴,不相信他能隻手遮天。
兩人互瞪了一會兒後冷哼,分別掉過頭去不理對方,算是他們第一次吵架。
隔天——
「我才不信真的找不到工作,就找給你看!」
無論如何都不服氣的葛依依,隔天很早就出門,上街找工作。
時序已由三月進入到四月,天氣漸漸暖和,她不必再穿厚重的大衣,但還是得穿上厚一點的外套,才能御寒。
她摸摸口袋裡面的零錢,還真剩下到幾個銅板。她因為住在傅爾宣家,吃穿都不必煩惱,她也沒上街買東西的習慣,因而甚少跟傅爾宣拿零用錢。
不過,現在她後悔了。
就算她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應該先跟傅爾宣要工資,再來發脾氣,省得落得像現在諸事皆空,什麼都沒有!
葛依依滿肚子的委屈三天三夜都吐不完,但就像她一向強調的,她有的是骨氣,任何一個臭男人都休想威脅她。
為了證明她的決心,也為了證明上海人沒有傅爾宣說得那麼絕情。葛依依只要一看見門口貼著「徵人」兩個字的店家,就跳進去應徵,但對方只要一聽見她的名字就打回票,說什麼也不肯僱用她。
「老闆,您就讓我試試看嘛!」她不懂大夥兒為什麼都這麼怕她。
「不行,我們這家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請你到別的地方找工作吧!」
幾乎每家小店的老闆都是這麼回答,葛依依懷疑是因為傅爾宣暗中動手腳,交代他們這些店家不許錄用她,她才會四處碰壁。但是她已經找遍了整整一條街,他真的有這麼偉大,可以任意操縱他人的意志嗎?她不這麼認為。要知道上海灘的大人物不少,哪一個人不是大有來頭,但要這般呼風喚雨,得要有通天的本領才行,她一點都不認為傅爾宣是那麼厲害的人。
葛依依百思不解,想不通這些店家為什麼都這麼怕她?直到牆壁上貼著的一張紙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才找到答案,並因此而氣到臉紅,幾乎腦溢血。
紙條上不但清清楚楚寫著她的姓名,還把她害繪畫部主任熬夜加班的事情,也像演戲般加油添醋的寫出來。最後還警告想錄用她的店家要小心,她壓根兒是個惹禍精,誰錄用她誰倒霉。
什麼跟什麼嘛!
葛依依簡直快氣炸。
他怎麼可以用這麼卑鄙的手段?難怪她到處找不到工作!
火冒三丈地把紙條從牆壁上撕下來,葛依依唯一慶幸的是傅爾宣沒把她的照片貼上去,不然可真要成為通緝犯了。
發完了脾氣之後,接下來是永無止盡的沮喪,她好像做什麼事都會失敗,真是個沒有用的人……
她像條喪家犬垂頭喪氣,街角這時刮起一陣風,吹來一張報紙,覆蓋住她的臉。
搞什麼?
人只要一倒楣,就連不下雨也能烏雲罩頂,瞧她此刻不就是這個樣子?
她氣沖沖地把報紙從臉上扯下來,原想直接揉成一團丟掉,卻意外地發現原來老天不是要懲罰她,是要幫她。
她興奮不已地看著報紙上的廣告——和懋影業製片公司即將開拍—部新戲,片名「三朵堅強的小花」 。由知名導演李明先生主導拍攝,將於四月三號公開招考女主角,想一圓明星夢的女士小姐,請於早上十點準時集合。
接下來就看見一長串地址和電話,通知有意報考的人該到哪個地方報名,還言明了報名免費,機會難得,必須好好把握。
她當然會好好把握了。
葛依依高興得快要跳起來。
山不轉路轉,既然傅爾宣要斷她的路,她只好自己找路走,改當電影明星。
葛依依對自己的外貌極有自信,她雖然不是那麼想當明星,但只要能夠讓她擺脫目前的困境,什麼職業她都歡迎,她可不想再看別人的臉色過活,哼!
重重發誓以後,她又拿起報紙瞄了一下報考的日期……嚇,四月三號?那不就是明天嗎?她的運氣真是好到沒有話說。
把報紙摺疊成一小張,葛依依寶貝不已地將它放進外套的口袋裡面,這可是她用來揚眉吐氣的重要依據,丟不得。
打定了主意去演電影,葛依依突然覺得沒有事情可做,該是回家的時候了。
她抬頭看看天色——不得了,居然已經晚上了,到底什麼時候天黑的?
忙著找工作和生氣的葛依依,根本沒有察覺到天色已晚,於是趕快加緊腳步,回傅爾宣位於法租界的洋樓。
由於她沒錢搭車,只好走路回家,偏偏傅爾宣的家又離大街很遠,她足足走了一個多鐘頭,才回到家,
「還沒找到嗎?再繼續找!」
葛依依甫踏進客廳,就看見傅爾宣背對著她,抓住電話聽筒大吼,音量非常嚇人。
「你在幹麼?」她不懂他為何發飆,對著電話大吼大叫,莫非又有什麼人做錯事?
「你回來了!」傅爾宣驚訝地轉身,將手上的聽筒掛回原位,焦急地質問葛依依。
「你究竟跑到哪裡去?我擔心死了。」一大早就不見人影,姆媽也說沒有看見她,他還以為她走了。
「我……」
「我還以為你發生了什麼意外,整天都沒有辦法工作,還拜託朋友發動手下大街小巷的找,就怕你出事。」
「什麼手下?」傅爾宣嘮叨了一長串話,她竟然只聽見這一句。「這話聽起來就像黑社會的幫派份子使用的字眼,不適合你這種正人君子,會降低你的格調。」
葛依依一向就認為傅爾宣的氣度非凡,是個極有教養的貴公子,只要稍微粗魯一點兒的用詞都不適合他,更何況是黑社會的黑話。
「不要亂說話。」
弔詭的是傅爾宣非但沒有讚美她對他的信心,還氣急敗壞地叫葛依依住嘴,她真的好委屈。
「啊?」到底是怎麼回事,說好話也不高興,他可真難伺候。
「看來她已經平安到家,我的任務也算是完成了。」
從她身後突然蹦出來的陰沉聲音,嚇壞了葛依依,也讓傅爾宣痛苦地摀住瞼,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好友。
葛依依驚魂未定地轉身面對這聲音的來源,不期然墜入一江秋水之中,被商維鈞帶有魔力的雙瞳吸進去。
這是一個很英俊、很英俊,俊美到幾近邪氣的男人。他的五宮立體,排列組合近乎完美。就她學美術的眼光,他簡直可以說是東方版的Narcissus,好比水仙花一樣高雅漂亮,但她就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