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輩子,我不要再伺候你,我再也不要當你的女官或是總管,我也再不要看你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成。」他很好商量。
勒索到想聽的話後,她頗為滿意地頷首,但在雙跟見著他失去小指的左手時。她的心又隨之揪緊。
「疼嗎?」她撫著他已包紮妥當的斷指問。
「已不疼了。」他扳過她的小臉,心急地開口。「你先回答朕的問題,你受了多少傷?」
閉上眼休息的睛諺沒空回答他,只是過了一會後,她又張開眼凝視他很久很久,她那專注的目光,令他覺得她似乎有哪不對勁。
「假若……」靠在他胸前的她,喃喃自語般地問:「假若沒有那一日,你說,我倆會如何?」
浩瀚怔了怔,此刻那雙看向他的盈盈眼眸,他突然覺得與當年那雙坦然而視的美眸好相似,一下子,那些被他們堆至角落裡的回憶,遭她拖至他的面前。
他不答反問:「若無那日,你想如何?」
自多年前就在她面上消失的甜美笑意,像是久違的彩虹,在大雨過後終於再現姿影,令浩瀚霎時忘了該如何挪開他的眼眸。
她微笑地以指劃過他的輪廓,帶點戀戀的感覺,修長的指尖在他面上徘徊不去。
「我會找個時間告訴你,我看上了你。」就像他看上了她一樣。
絲絲的激動自他的眼底一閃而過,彷彿有著無窮盡的耐性般,他淡淡再問。
「然後暱?」
「我會打敗所有的女人,成為你的皇后。」她氣定神閒地再道,自信的語氣,就像是在說件很容易達成,而她只是沒去做的事般。
「那,為何你改變了念頭?」
「因我曾和你一樣蠢。」回想起這些年來他倆相處的點點滴滴,她不再否認,自雙親死去後她與他一同合作的愚行。
蠢的是什麼?
一點點的不能原諒,一點點的不能輕易低首承認,愛意其實凌駕於一切之上,他們執意偏執於一個僵守的信念,而後,歲歲年年下來,偏執就成了一座他們親手蓋成的地獄。荒謬的是,他們反覆地在煉獄裡頭兜轉徘徊,找不到出口,翻不了身,最後連歎息都快消失殆盡了,可他們卻還是愚蠢得沒有人主動放下那份偏執自救。
其實情愛並沒有偉大到可撼天動地,或是讓人捨生忘死,但恨意也沒有。
也許以往的眼淚是真的,心痛是真的,春情曾經枯萎死去也是真的,而不想再豢養著孤寂,只想拋開一切刻意掩蓋的虛假好好愛一回的心情,在此刻,卻也不是假的。
「我當過傻瓜了,你呢?」她將面頰貼靠在他的胸口上,清清楚楚地感受著他最真買的心跳。
「朕仍舊是你口中的混蛋。」他撫過她的發,伸出雙臂將她嬌小的身子攬進他的懷裡。
他的話牽動了她嘴角的笑意,倚在他懷中的晴諺,心滿意足地將眼合上,一直緊繃著的身軀,也因他溫暖的體溫逐漸放鬆下來。
胸前忽感到一陣濕意,浩瀚低下頭,這才發覺他的衣衫上染滿了她的血。
「太醫!」他隨即揚聲大喚。
「我不會死的,因我還要告老還鄉……」兩手緊按著自己胸口的晴諺,低聲喘著氣向他保證。
「朕說過朕不會准的。」他邊說邊拉開她的雙手,不顧她的反對脫掉她身上黑色的外衫。
在見著她裡頭的內衫處處被鮮血染紅,尤其是在四肢處更為嚴重,正待發作的浩瀚才想說些什麼,晴諺乾脆在這時一手拉下他的衣領,二話不說地側首吻上他的唇。
她在他的唇上喃喃低語,「我真想吃掉你這個意志不堅,跟我一樣輕易就改變心衷的混蛋……」
霍然分開的唇瓣,上頭還殘留著她的溫度,頭一回覺得自己心情,竟然就這般任人揉捏,他卻全然無法左右或是抵擋,些許的沮喪感,令他不禁蹙起眉心。
「你知不知道,你在本性畢露時,與你平常偽裝的德行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老早就很想對她說她的個性其實很陰暗了。
她愉快地繞高了唇角,「客氣了。」跟他和無邪相比,她算是功力尚淺的了。
遭人十萬火急拎來的太醫,跪在他倆後頭老半天後,覺得自己現下出聲也不是,不出聲也不是。
「呃……陛下?」他是不是打擾到某兩個人的好事了?
「快過來替她瞧瞧。」浩瀚馬上朝身後揚手。
然而似再也無法忍耐的晴諺,卻在深吸了口氣後,身子瞬問癱軟了下來,浩瀚在她失去力氣時連忙摟緊她。
「浩瀚,我好後悔……」眼皮似有千斤重,疲憊猶如排山倒海而來,轉眼間她幾乎快睜不開眼。
「後悔什麼?」
「後悔當初我為何不堅持到底。」如果當年她沒有因為自責而放棄他就好了,也許這樣一來,他倆的人生風景,這一路上就將有所不同。
也許就將花香處處,或是柳暗花明,也許就能根依為伴,彼此安慰著傷口、彼此坦然以對。也許……」有很多的也許,只是她放棄了那個也許,令它成不了另一個也許。
無瑕死後,在無邪接替了親姊的位置成為皇后時,退至暗處的她曾想過,也許這樣是最好的,因無邪天生就是顆璀璨明珠。她既聰穎無比,又看似柔弱得需要有人好好疼惜,加上身份的關係,無邪的確是穩座帝國皇后之位的不二人選。
而她呢?她還是像以前一樣,只是一道永遠陰暗,靜靜跟隨在浩瀚身後從不離開的影子。
到後來她才明白,她不是從不離開,而是離不開。
她離不開的,之所以會如此,並不是任何加諸在她身上的責任,也不是任何的內疚,而是她無法離開這名在她的生命路口中處處與她交錯的男人。
她不是甘心成為他的影子的。
緊握著他衣衫的指尖,逐漸乏力地鬆開,她閉上眼,身子軟軟地自他胸前滑下。
「我再也不想後悔了……」已經夠了,她再不當他的影子了。
第六章
百年前高翹的簷角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光,飛掠過山頂的雲朵帶來些許的涼意,山頂之巔,那座總是藏在雲中忽隱忽現的宮殿,正因某神的駕到而自雲霧中露出來。
「女媧死了。」帶來消息的北海,懶洋洋地躺坐在椅裡。
晚女媧一步,正準備下山親率天宮神子迎戰帝國的天孫,作夢也沒想到,這個在戰前返回迷海、表明了不願為神子而死的北海,突然在沉睡前離開迷海來此見他,就是為他帶來這個噩耗。
「你說什麼?」神情丕變的天孫,快步走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領。不敢置信地揚高了音量。
「死在一個叫廉貞的人子手中。」遭人拎著的北海,不痛不癢地繼續把話說完。
「不可能……」天孫震驚地鬆開手,一手撫著額,不斷在嘴邊喃喃,「這不可能……」
「她已死是事實。」
「她是個神人,沒道理會敗給一個凡人!」這怎可能?身為神人,擁有神力的女媧,怎會死在凡人的手上?
北海莞爾地問:「神就不會輸?」誰規定的?
他不禁語塞,腳下的步子顛顛倒倒地退了數步,末了,頹然地在遠處坐下。
來不及說出口的憾恨,像是自四面八方竄進殿中的風兒,無聲無息地灌進了他的身子裡,鼓漲得就快要破裂的心房,一下又一下地揪緊刺痛著。他很想開口說些什麼,將那些擱置在他心坎上已久的言語,全都說給不在這兒的女媧聽,可現下,就算他再怎麼想說,女媧卻已經不在了。
自混沌開始,無盡的歲月以來,他從未體會過那種名喚為失去的痛楚,他亦不明白什麼是無法挽回,那些悲歡離合,與刺骨椎心的疼痛,從來就不該是屬於他們的,永遠與美好,才是他們不變的一切,他們來人間,不是為了體會這些的。
不該是這樣的……
北海踱至他的面前,看著低垂著頭的他,緊握著雙拳,像是強自要忍耐下什麼似的。回想起以往他總是跟隨著女媧的目光,與他此刻想要掩飾傷痛的模樣後,北海有些明白地搔搔發。
「你恨嗎?」
像是傷口一下子就被揭了開來,天孫狠狠地抬起頭,眼中兇猛的目光,是身為老友的他從未見過的。
「你想為她報仇?」以他的性子來看,是很可能會這麼做。
天孫咬牙切齒地道:「他們不過是凡人而已……」憑什麼……那些在地上生存的人子憑什麼殺了她?
「你該知道,女媧本就不怎麼想再活,她已為她身上的責任痛苦很久了。況且,她之所以會出戰,也是受地藏神子所迫。」身為局外人的北海,還算滿講求公平的,「因此你若要恨的話,那不光只是人子,就連神子你也該一併恨下去。」
他瞇細了冷眸,「但殺她的,是人子,不是嗎?」女媧為何而戰,他不想追根究柢,因他知道,女媧曾是如何深愛過她的地藏,但女媧因何而死,他就無法這麼簡單的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