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雲過一刻才說:「老祖母在你宋家,是個重要人物吧。」
「父母親尚敬畏她三分,她掌祖父遺產。」
三和心想:第一女主角與第二女主角都遇上不能自主的軟腳蟹,可笑可歎。「老人貴庚?」
「家裡不准提,怕邪惡神靈聽見妒忌,把她帶走,我想不止八十了,也許九十。」「令尊又幾歲?」
「下月六十大壽。」
「你呢?」
「展雲,你明知故問。」
「你幾時離開宋家,獨立生活?」
那男子像聽到最奇怪的話一般:「我姓宋,我是宋家長孫,我為什麼要離開宋家宅,那是我的家,大宅將來由我承繼。」「多久之後的事?」
「展雲,你別急好不好?」
「宋子順先生,待你老祖母百年歸老,又輪到令尊大人當權,屆時你已六十,還得聽令於他,你家又有長壽遺傳,人人活至耄耄,誰進入宋家都似判刑五十年,不不,謝謝你。」「什麼,不?」
「是,不。」
三和聽到這裡,不由得鼓起掌來,啪啪啪,異常響亮。
展雲聽見,探頭出來,見是三和,不由得笑。
「三和,請進來。」
那小宋先生瞠目,「你是誰?」
三和答:「我是屋主。」
「屋主?真有人住這裡,這裡不是一所佈景?」
三和笑答:「不,宋先生,我們住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你的女友有一份好職業收入豐厚,毋需向任何人認罪悔改,戴罪立功,你家富裕,她家也不差,她若要享受悠閒,也可以立刻休息,她不是弱女,你亦非強人。」小宋先生震驚:「你怎可代替展雲說話?」
三和說:「我在我家裡,我喜歡說什麼都可以,」她笑嘻嘻,「所以我們都要先把經濟搞起來,以免在人簷下過,每日需低頭。」「我從未聽過女人這樣說話!」
「什麼都有第一次,宋先生。」
宋子順怒氣沖沖的走了。
展雲攤開手,「三和你罵走了我的男友。」
三和說:「這種男友要來作甚。」
「他家三代開珠寶店,看到這顆粉紅鑽沒有?免費借戴,出外應酬,光芒萬丈,眾女羨慕,現在?只好戴麻繩。」三和輕輕說:「一單食,一瓢飲,居室陋,回不改其樂。」
「去你的,你父母供你大學畢業,又給你一幢獨立屋作嫁妝,你才能不改其樂。」「這種戶頭你是很多的吧,這個討厭,換一個好了。」
「那也很累,漸漸我的皮相也鬆弛了。」展雲摸著臉頰。
「宋家真想你跪神主牌前懺悔?」
「說說而已,他們要我知難而退。」
「現在得償所願。」
「那麼,」展雲問:「鑽石可要退回去?」
三和探向前去看那顆拇指大粉紅心型鑽石,真未曾見過那樣好看俏麗的首飾,原來細細白金項鏈上還點綴著黃鑽與藍鑽,價值連城。三和問:「你說呢?」
她笑嘻嘻,把項鏈收到襯衫裡去。
「三和,你擔心歸宿嗎?」
「早三兩年異常掛慮,現在不大去想它。」
展雲答:「我也是。」
這時又有人敲門,三和問:「這會是誰?」
展雲說:「我還約了人。」
三和說:「啊,你們好好談。」
「不,三和你陪我。」
「為什麼?」
「這人是我生父,許久未見,我不知怎樣與他說話才好。」
原來這一場才是主戲。
三和問:「多久未見?」
「十歲至今。」
「展雲,你沒有義務再見他。」
「他聯絡到我經理人,說要見我。」
三和說:「展雲,你應採取三不政策:不接觸、不說話、不付款。」
「你怎麼知道他想要錢?」
三和看著她。
「你說得對。」
「你不認識他,他不認識你,此刻巴巴找上來,你說是為什麼?」
又傳來敲門聲。
三和笑笑,「我把你都教壞了。」
她去開門。
門外兩個男人,一個中年,一個少年,相貌還算端正,衣著普通,可是鞋子髒舊,露出破綻。「何展雲小姐約了我們。」
「請進來。」
三和親自斟茶。
少年問:「有汽水嗎?」
中年人瞪他一眼,少年靜了下來。
三和不出聲,到廚房取出多種汽水,又添兩隻加冰的杯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烘熱一隻意大利薄餅,放在托盤上一起捧出去,示意少年到一角享用。這時,展雲出來了,坐在中年男子對面。
那男子對女兒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沒想到你那麼年輕。」
展雲不出聲。
他又說:「我看過你的戲,他們說你現在很紅,是真的嗎?」
這種話,連三和都覺得不知如何反應。
他忽然笑了,嘴角扯高,眼睛彎彎,真詭異,面孔像是忽然年輕了十年,苦紋餓紋變得淺淡,噫,陪笑臉呢。「那麼,」他說下去:「你生活應該是沒有問題了?」
三和覺得此情此景,這種對白,都不是任何一個天才編劇可以寫得出來。觀眾會罵:搞什麼鬼:生父說女兒「你真年輕」,失散多年猶如末路,忽然間「生活有無問題」,真人會這樣說話?原來在戲中沒有的對白全會在現實中出現。
一角,那少年老實不客氣舉案大嚼,面皮老老,肚皮飽飽。
他父親叫他:「小輝,過來見姐姐。」
小輝走近,中年男子說:「這是我後來妻子生的孩子。」
展雲仍然一聲不響,木無表情地坐在那裡。
那男子沒料到她毫無反應,有點意外,繼續說:「我記得你叫小雲,怎麼會姓何呢,我明明姓尤。」展雲還是不說話。
男人終於說出他的企圖:「你若是有的話,就拿點出來。」
這時,何展雲忽然站起來,走上樓去。
三和張大嘴,呵,這可叫她怎樣打發這兩父子?
救兵來了,想必由展雲召來。
只見副導演帶著助手進來,「展雲呢?」
「在樓上。」
「導演有急事找她。」
三和乘機說:「可有車子?請載這兩位尤先生到市區。」
副導演即刻說:「兩位請。」
那少年拿著汽水罐依依不捨看著吃剩的薄餅。
兩位尤先生被司機硬接了走。
三和鬆口氣。
何展雲坐在樓梯上,額角抵著欄杆。
三和坐到她聲邊問:「你怎麼不說話?」
展雲輕輕答:「我並非感觸傷懷哽咽無法啟齒,我是詞窮,叫我如何與這種人對話?」「展雲,是否我們過度勢利,看不起他貧窮?」
「不,三和,我們鄙視他為人。」
三和點頭,「這樣我略為好過。」
「你說得對:不應接觸,不過,見過才會死心。」
「他沒想到會空手來,空手回。」
展雲這樣說:「被那樣的人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無條件取得大量現款,是非常危險及不智之舉。」三和長歎口氣。
幸虧她們都會得照顧自己。
三和露出一絲笑意,「你本名叫小雲?」
她點點頭,「有一個導演嫌小字孩子氣,他說雲遇風時會捲起一堆堆,十分壯觀,便叫我展雲。」「你母親姓何?」
「也不,這何字很容易寫,方便簽名,我便到生死註冊處改了名字,以後都叫何展雲。」三和說:「我知道了,假使我再養狗的話,便叫大紅大紫,同你一樣。」展雲笑出來,「多謝你借地方給我見他們父子。」
「不客氣,過了明日,限期已到,佈景便關閉了。」
「是,我們會到夏威夷群島的卡呼拉威去繼續拍攝,導演說會叫我到火山口附近取景。」「那真得有點心理準備,當心長髮受熱力捲起焚燒。」
展雲笑。「我只想像自己像火神佩利那般,穿蟬翼薄衣站立在腥紅色熔岩之前,背後熱力回射,烏雲密佈……再辛苦也值得。」三和懷疑,「與劇情有關嗎?」
「管它呢,好看不就得了。」
兩人笑起來。
何展雲像是一下子把身世拋開,忘記見過尤氏那兩父子。
她走了以後,三和還是忘不了那中年男人在多年不見女兒之後說的話:「你如果有的話,就拿點出來。」大家都肯定何展雲有點辦法,但,那是維持她些微自尊的救命索,拿出來,下一次有急事,她或許又必需拍裸照。而這種事,也不是年年可以做,即使擱得下臉皮,也未必次次有觀眾入場。展雲知道應該怎麼做。
你若嫌她惡濁,那是因為你未試過像她那般淪落。
三和長長吁出一口氣。
這時,裝修工人已經完工,陸續離開。
屋內煥然一新。
仍然沒有多餘傢俱,客廳空蕩蕩,可以踩腳踏車,但是,正如朱天樂說,抑鬱氣氛已經一掃而空,陽光普照,暖洋洋,使三和留戀室內。四隻狗走到她身邊輕輕蹲下。
第九章
三和把頭靠在它們身上,又不自覺歎一口氣。
鄰居王宅已經售出,只見工人進進出出,搬出雜物扔出垃圾車載走,一件不留。洋人搬家喜擺車房大平賣,廢物利用,一元五角即有交易,時有幸運者撿到古董,但華裔不屑做這種事,雜物全部扔掉。三和坐在窗口看他們工作到太陽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