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噗哧一笑。「不,這樣就夠了。」
「前面結帳,下一位!」羅伊嚷叫。
梅琪靜靜地觀察招呼客人的父親,心中再次感到驚奇。他談笑風生的態度和居家時有如天壤之別,風趣的談吐,高效率的動作,令人一看就愛,難怪客人會哈哈大笑,願意下次再來,即使排隊等候,也不會焦躁地迭發怨言。
她佇立好半晌,才在他轉過身時跨向櫃檯。
「我要五毛錢買冰淇淋。」她靜靜地開口。
他驚訝地轉頭。「梅琪?」他猛地轉身,雙手在圍裙上擦呀擦。「梅琪甜心,我沒有看錯嗎?」
她很高興自己來了。「沒有,真的是我。」如果櫃檯低一點,他可能一躍而過,但是他只能繞過來,一把抱住她。
「噢,梅琪,這真是驚喜。」他放開她。「你來做什麼?」
「露露遊說我回來。」
「你媽知道嗎?」
「不,我直接到店裡來。」
「噢,我真高興。」他快樂的歡呼,再次樓住她,然後想到旁邊還有其他的客人。他一手攬住她的肩轉向旁觀的人群。「我不是臭老頭,這是我女兒梅琪,剛從西雅圖回來,帶來我生活中的驚喜。」他放開她,說道:「你現在要回家了嗎?」
「大概吧。」
他看看時間。「我還要45分鐘才下班。你這趟會留幾天?」
「五天,我週末離開。」
「這麼短?至少聊勝於無。你去吧,我還有客人要招呼。」他回頭走進櫃檯,在梅琪身後喚道:「如果需要加菜,叫你媽打電話來。」
梅琪發動引擎開車回家,原有的興奮宛如漏氣的氣球。她慢慢開著車,心想自己向來對母親期望太多,以致每次回家只有失望。她將車子停在自小長大的家門前,靜坐片刻才下車,房子本身毫無改變,兩層樓的建築,屋簷低垂,除了前院的石柱,整幢房子近乎正方形。石階兩側分別種植矮樹叢,院子旁邊有幾棵榆樹,從外觀看起來彷彿一百年後仍會屹立不搖。
梅琪關掉引擎,靜坐片刻。就她記憶所及,母親向來一有動靜,就匆匆奔向窗簾後面,窺伺鄰居的一舉一動,然後在晚餐時刻,興高采烈地報告一番。
梅琪砰地關上車門,近乎勉強地走向前院,欄杆兩側有一對石花盆,栽種粉紅色的天竺葵,木頭的地板年年塗上灰漆,看起來光可鑒人,連印著「歡迎」兩字的擦鞋墊都無鞋印。
她靜靜地拉開紗門,側耳傾聽。廚房傳來收音機的音樂和水聲。起居室寧靜且一塵不染,因為菲娜向來嚴格規定進門要脫鞋,腳不能架在咖啡桌上,不能抽煙。壁爐旁邊疊著三十年來從未燃過的一堆木柴,因為火後的灰燼會弄髒客廳。 桃花心木製成的爐台和木製品閃閃發光,櫻桃木的餐桌仍然鋪著相同的蕾絲桌巾。
這一成不變的佈置令梅琪覺得舒適又窒息。
餐桌左側靠牆處有一道桃花心木樓梯,每次梅琪急奔下摟都會招來母親一頓數落。「梅琪!木要蹦蹦跳跳的,沒規矩!」梅琪拾階而上停在窗前,菲娜正好由另一端走進來,她倒抽一口氣地停住腳步,尖聲大叫。
「媽,我是梅琪。」
「天哪,你嚇死我了!」她一手摀住胸口,倚在牆邊喘氣。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你究竟在這裡幹什麼?」
「我剛到……」
「天哪,你至少也該先通知一聲。你的頭髮怎麼搞成這樣?「
「我只是試試新花樣。」梅琪下意識地伸手撫摸昨天剛燙的新髮型。
菲娜別開視線,用手扇風。「老天爺,我一顆心還在喉嚨口呢,你站在那兒真會把人嚇出心臟病來。」
梅琪走過去。「你不擁抱我一下嗎?」
「哦,當然。」
菲娜就像她住的房子一樣:矮胖、一塵不染而且古板過時,30年來天天梳著相同的髮型,一襲藍色的寬長褲、白上衣、護士般的白皮鞋和圍裙,鼻樑上架一副無邊眼鏡。
梅琪走過去,菲娜草草擁抱她一下。「我的手濕濕的,」她解釋道。「剛在廚房剝馬鈴薯皮。」
擁抱結束,梅琪不禁有一絲失望,每當她向母親尋求親情的溫暖,換來的總是失望。
「嗯……聞起來好香。」她努力嘗試。
「我在做豬肉奶油濃湯,但願晚餐還夠吃。梅琪,我真希望你事先通知我。」
「如果菜不夠,爹地叫你打電話給他。」
「哦?你到過店裡?」又來了,一提及父親,母親就掩不住她的嫉妒心。
「只有一分鐘左右。」
「算了,現在添肉太遲了,只能改油炸。」菲娜直接走向廚房的電話。
「媽,別麻煩了,我可以買三明治。」
「傻話!」菲娜逕自撥電話號碼。「美姬嗎?我是菲娜。」她一面講話,一面用圍裙不住擦拭電話機。「請你叫羅伊帶兩塊豬肉回家,好嗎?」她開始擦拭櫃檯。「叫他准六點回家,否則湯會像昨天一樣糊得不能下嚥。」她掛斷電話,轉向洗碗槽忙碌地做事。「你爸下班後,總是慢吞吞的回來。昨天我告訴他,『羅伊,如果招呼顧客比準時回家吃飯更重要,或許你應該住在店裡』,你猜他有何反應?」菲娜開始削馬鈴薯皮。「他一聲不吭,逕自走進車庫裡!這家裡好像沒有我這個人,他整天躲在車庫裡,還把電視搬過去看球賽。」
「媽,如果你別處處嘮叨,不准他吃爆米花,不准他把腳架在你的寶貝咖啡桌上,或許他就會留在屋裡。」
有時候,梅琪忍不住納悶父親如何容忍和她相處四十多年,她自己才到五分鐘左右,卻已經心浮氣躁。
「呃,你不是回家來聽這些的。」菲娜的語氣顯示還有更多的下文。「你何不先將行李拿上樓,等我擺好桌子再叫你?」
梅琪真想說她要住露露家,可是菲娜的獨裁不容置之不理。即使年近四十,她仍缺乏抗拒的勇氣。
她臥室的佈置仍然維持原樣,往日的記憶引起一股渴望,梅琪踱至窗前,俯瞰整齊的後院。
菲力,我好想你。有你在身邊,面對母親會容易多了。
她歎口氣放下窗簾,俯身解開行李。
衣櫥裡面掛著一些父親的舊衣服,還有一個塑膠套,裡面是她參加畢業舞會的粉紅色衣服。當年瑞克要求她穿粉紅色禮服,並且送她一串粉紅茶花編成的花環戴在手腕上。
瑞克結婚了,而你竟然像個中年白癡一樣,呆呆瞪著發霉的舊衣。
她換下亞麻旅行服,換上嶄新的牛仔褲搭配短上衣,喉間繫條棉方巾,一副菱形大耳環在耳際晃呀晃。
才進廚房,菲娜瞥她一眼。「這身打扮不嫌太年輕了嗎,親愛的?」
梅琪打量自己一眼。「標籤上沒有限制購買者的年齡。」
「親愛的,人到中年還嘗試扮成少女,看起來會很可笑。」
梅琪氣得肝火上升,如果再不離開,她可能會爆發開來,弄得以後四天雞犬不寧。
「晚上我要去露露家,她不會在意我怎麼打扮自己。」
「去露露家?才剛回來就要出去!我真不懂你!」
媽,我確信你的確不瞭解,梅琪心想,轉身走向後門,能逃開幾分鐘也好。
梅琪在後院漫步,然後走進車庫,車庫的地面乾淨得不得了,電視就放在新建的木架上頭。
可憐的父親。
後門傳來菲娜的呼喊聲。「親愛的,你到菜園替我採些新鮮的番茄來。」
梅琪摘兩顆番茄送到廚房門口,進門前在鞋墊上擦鞋底時,菲娜突然大叫道:「鞋子脫掉,親愛的,地板昨天才上蠟。」
羅伊到家時,梅琪已幾近爆發邊緣。她從車庫迎向他,和他手勾著手一起走向大門。
「真高興你出來迎接我。」
她微笑地捏緊他的手臂,緊繃的神經緩和了一些。
「啊,爹地!」她歎口氣,仰首望天。
「你媽大概被你嚇壞了。」
「她說差點被嚇得心臟病發。」
「她那種人不會有心臟病,連心臟病都受不了她。」
「你遲到了,羅伊。」菲娜打開紗門,不耐地指指他手中的東西。「我還得炸肉排,趕快把東西送進來。」
他將東西遞過去,她立即轉身離開,羅伊獨自站在門口,肩一聳,無奈地一笑置之。
「來吧,」梅琪說道。「讓我看看你的新工作室有什麼東西。」
工作室內充滿木柴的清香,梅琪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讓她那般對待你,爹地?」
「唉,你媽是個好女人。」
「或許她善於烹飪和理家,但是她把人逼得快發瘋,我只是偶爾回來無妨,可是你為什麼要一忍再忍?」
他沉思半晌。「我大概懶得和她吵吧。」
「所以寧願躲進這裡。」
「我喜歡做木工,曾經拿好幾個鳥屋去店裡賣。」
「但你從來不想叫她閉嘴,說你自有主張?爹地,她太囂張了。」
他拾起一片橡木,用指尖摩挲。「你還記得奶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