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親戚全奔來幫忙,聚在議事廳討論阮罌的狀況。
勤兒陪在小姐身旁,看小姐那傻了的模樣,急哭了。
「小姐?小姐……你是怎麼了,忽然變這樣子?你說話嘛,好不好?要不你看著我,你聽見我在跟你說話嗎?」
阮罌的目光,只定定望著雪白床褥,神智恍惚……
她記著十三歲,那個蹺家的夜晚。她迷路了,窩在樹洞裡邊,等天亮。那時,她其實很怕,後來他出現了,她笑笑地,好像她一點都不怕。她記著,他講話很刻薄,他神情很冰冷,可是他一出現,她就是覺得很有安全感。
她還記得當他要走,她不顧一切地跳下樹洞,然後他抱起她,從此爾後,心裡,就藏了他這個人……
這個人,如今卻囚禁在死牢裡。最愛乾淨的師父,最憎骯髒的師父,總是衫白如雪的師父,竟被關在那麼髒的地方,還等著被處決。
原來,心痛是這樣的,好痛的時候,忘記哭,只覺得心空蕩蕩的。
如果他不跟她走,不向太子辭行,不要喜歡她,他會安安穩穩備受皇親國戚寵愛,好好活著。
為什麼?
他寧死,不屈服?
我的夢想,是你。
人沒有夢想,隨遇而安,當個俗人,是不是比較好?至少平安……
「小姐?你回答我,你到底怎麼了?」勤兒都哭了。
「勤兒……」阮罌一字一句道:「你代我,拿帳簿去把帳都收齊,天黑以前,拿回來給我。」
「你這樣子,還想著要去西域嗎?你病了你知道嗎?」
「我腦袋很清楚,你別哭。」轉過臉,阮罌望著勤兒。「我不是要去西域,那些錢有急用。」
「你要做什麼?」
「那個人……是司徒劍滄。」
「哪個?什麼啊?」
「我的心上人,教我武功,教我怎麼賺錢,幫我繪地圖,要陪我去西域冒險的那個人,是司徒劍滄。」
「狀元郎?!」勤兒震驚。
「是。」
這會兒,勤兒全明白了,怪不得小姐昏了、傻了。勤兒目光一凜。「小姐,要幫你什麼,儘管吩咐,就算是肝腦塗地,勤兒也幫你。」
「我想進死牢,見他一面。」
「可是被打入死牢,是不能見人的。」勤兒想到了。「難道小姐要賄賂獄卒?」
阮罌面色一凜,冷笑。「五萬白銀,我不信買不到見他一面。」
有時候,太愛一個人,會讓人甘願犧牲夢想,甚至,忘記夢想。
因為愛情,造了更新的夢,迷愛教人瘋狂,身不由己。阮罌這才領悟到,過去說的話有多傻!不希罕愛情?不屑愛情?瞧不起娘為愛犧牲,笑娘傻……原來在愛裡,是非黑白都顛倒過來,人也糊塗了。瞧她,這不就做著糊塗事?可先糊塗的不是她,是師父。
三更天,打通管道,阮罌進到死牢。
見到師父時,她心也破碎了。瞧瞧愛情,將她的師父害成什麼樣子?困在骯髒地方,黑暗腐臭的地牢。
欄杆後,是背對她坐著的師父。
「師父……」阮罌喊一聲,撲跪在地。
司徒劍滄緩轉過身,看見她。
「你怎麼了?披頭散髮、邋邋遢遢的就跑出來?」他挪近,手伸出欄杆外,將她錯置的衣服前襟理好。「真糟,衣服沒穿好就出來見人。」
他還有心情說這個?還這麼無所謂?阮罌湊近,揪住師父前襟,再更近些,附在他臉邊說:「我會去刑場救你。」
扣住那揪在胸前的小手,司徒劍滄推阮罌回去,笑笑地說:「花了多少錢打點,才進來這裡?」那滿含笑意的眼睛彷彿看透阮罌的心思。「你該不會是把去西域的盤纏都花光了吧?」
「我不去了,我只要你沒事。」
「說什麼傻話。你聽好,在我家房間的枕頭下,放著這些年的奉祿,你拿去,當去西域的盤纏。」
伸手順了順她的發,他雲淡風輕地交代她:「三日後,午門處決,你幫我收屍,讓火燒了,骨灰放瓶子裡,帶上了。」
阮罌咬牙低吼:「你別跟我交代這個,我說了,我會去救你。」
「不要衝動,要衡量清楚,別做些無用的事。」
「我偏要,救不成,就跟你一起死。」
「我沒有親人,只能托你收屍,你死了,師父怎麼辦?再說,這些年,老聽你說著西域多好,說得我都想去了,你帶上我的骨灰,帶我去看那些美麗風光,去到天涯海角,再將我葬在你夢想的地方。」
「我不要!」她抓緊欄杆,頑固地不聽勸。
「你轉身過去。」
阮罌困惑著,沒動作。
他命令:「轉過去,背對我坐。」
阮罌轉身過去安坐著。不知道師父想做什麼,忽然瞠目,感覺自己的發被挑動,感覺到手指的撫觸,他為她綁束頭髮……
情緒潰了堤,她無法抑制地啜泣起來,全身痙攣般顫抖著。
時間彷彿回到那時,仔細想想,那原來是最完美的一天,只是當時她不知道。黃昏,槐樹下,師父也是這麼溫柔地幫她將亂髮束起。
「不要哭了。」他勸著,但阮罌啜泣得更厲害。
「是我……我害了師父……」
「別把自己想得那麼偉大。」
「你最怕髒,如何忍受在這裡?」
「是,我怕髒,但比髒更讓我不能忍受的,是貪生怕死。我絕不會為他們違背我的意志。」
將阮罌一頭亂髮,紮成一束長辮。再把雙手伸出欄杆外,蒙住阮罌雙目,湊身,嘴貼著她的發,低聲說——
「三年前,我為父親平反時,冒犯了皇上,早該死絕。你聽好——」他閉上眼,苦笑道,「當時,跪在皇殿,最危險關頭,師父想到的是你。最遺憾的是,沒跟你好好告別,沒告訴你,師父其實是疼惜你的,一直讓你誤以為你對我不重要……」
放開手!司徒劍滄從懷裡搜出荷包,繫在阮罌腰側。
「也許當時,是這個荷包,為我帶來幸運,我沒事,日後還能跟你重逢,來得及將未說的說給你聽。這些年,多活一天就是多賺一天,你不該哭泣,應該感到幸運。」
但是,阮罌沒辦法收住眼淚。「我不要你死。」那是永遠的分別,那跟兩個人在不同地方生活是不同的,她不能忍受師父遭利刃奪命,太殘酷。
司徒劍滄耐著性子勸道:「你去午門救我,只會讓我們兩個白白犧牲,別做傻事。為我料理後事,為我照顧蒼,帶著我的骨灰去西域,我想聽聽你爺爺說的,沙漠中,日暮時,駱駝商隊的駝鈴聲。你忘了嗎?你當初的夢想,並不是我……阮罌,你辛苦了這麼久為了什麼?該記著你的夢想。」
她的夢想?
阮罌低吼:「我的夢想是師父能活下來!」
」曾經熱烈追逐夢想,然而心愛的,出現了,夢想不再非夢不可。跟師父在一起,便快樂得像在夢裡,那種幸福的體會,不也是一個溫馨的夢想嗎?
甬道響起腳步聲,獄卒喚:「還要多久?該出來了。」
阮罌疲累地起身,司徒劍滄急著確認:「你會聽師父的話吧?」
阮罌不回答。
「答應我!」他口氣嚴厲,就怕她幹傻事。
阮罌還是不回答。
「如果你膽敢不聽我的話,師父就是死也不瞑目。」
阮罌從懷裡,抽出悅音匕首,拽過長辮就斬,斷了長髮。轉身,將發東交給師父。
「師父,讓它送你最後一程。」哪個女人不愛美?然沒了師父,美貌對阮罌而言,再沒意義。斬斷長髮,是代表對師父的情意。
司徒劍滄從她手中,取來髮束,密密髮絲,摩挲著他的掌紋。
「再會了,師父。」阮罌離開,走出死牢。
那嬌小脆弱的身影,很令司徒劍滄痛心。
「小姐!」勤兒迎上來,驚詫地望著小姐的頭髮。「你怎麼……」
「走吧。」
勤兒追問:「有沒有商量好了?要怎麼營救他?」
「不必了。」
「嘎?」
「照原訂計劃,準備去西域的物品,明天我們去看馬,我要挑一匹腳程最快的馬。」
「喔。」打量小姐,看小姐眼眶紅腫,想必已痛哭過。「勤兒能幫你什麼?小姐,死我都願意。」
「我去西域後,勞煩你代我孝順我母親,這就夠了。」
今晚風大,寒透阮罌心房。
忽爾阮罌止步,看見路前,擋著一隻巨梟,是蒼。
蒼一見到阮罌,撲飛過來,棲到她右肩膀,像在給她安慰。
阮罌不哭了,風也吹乾了淚痕。她往前行,將師父寄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
會,她會聽話,但聽話的同時,她心某處,將跟著師父死了,她感覺到某種很重要的東西,將會隨師父的身體陪葬。
那是,她的愛情。
這是她愛情的末日,這莫非是詛咒?詛咒她當初大言不慚地說——
「我不希罕愛情。」
第十章
第一天,天快亮了,阮罌才睡去。
她夢見人已到西域,夢見艷陽曬到煙騰騰的沙漠,死亡之蟲,血紅一片,布在她周圍。她以為親眼見識到,會很興奮、很刺激,但沒想到,它們一起昂頭,嘶叫,朝她吐出紅色的舌頭,同時眼睛射出青色光芒,攻擊她,像罰她愛追求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