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千萬不要說出去。」
諶教授也是獨身,她自然是個明白人。
乃娟輕輕說:「工作毫無突破,如果可以尾隨這些問題夫婦回家,追究他們的分歧原因,才是真正的輔導員。」
「清官也審不了家庭事,來,我做了下午茶。」
乃娟的胃口一直欠佳,平日只吃一點點,而且,也不計較味道。
她對教授說:「有一對夫婦互相抱怨對方不煮三餐,我也希望男伴懂得烹飪,貢獻三菜一湯。」
諶教授說:「我很慶幸有個老廚子。」
乃娟本來有許多話說,但是吃完點心,胃填得飽飽,感慨唏噓忽然都比較遙遠,牢騷也就減少。
她告辭駕車回家。
駛到一半,天下起雷雨來,乃娟急急回家關窗,客廳已經濺濕一角,那亞熱帶的雨下得像麵筋似白嘩嘩,許多人家晾在露台外的衣服來不及收。在風雨中掙扎飄搖,像一群頑皮的街童。
誰家在聽收音機,隱約幽怨的歌聲轉來:為甚ど,不見你,再來我家門,盼望你,告訴我,初戀的情人……
乃娟在露台前聽雨,蜷縮到沙發上,悄悄睡熟。
她盼望有一雙溫柔手臂輕輕替她蓋上毯子。
乃娟覺得她心靈有小小一部分尚未進化,是一個舊式女子,庭院深深,獨守閨中,對異性有無限憧憬。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起來,淋浴時不慎打翻了香水瓶子,濺得一身都是,乃娟連忙沖洗,出門時仍然覺得太香太招搖。
那日,尋求輔導的一對夫妻為金錢紛爭。
一定是主任調錯他們來她處。
他們應當往魏華博士的辦公室,他才是經濟問題專家。
這一對夫婦吵得乃娟耳朵嗡嗡響。
「我們結婚後便把收人存進聯名戶口,可是三年來她一直把兩份薪水花光光,她萬打萬那樣買首飾衣物,我得兼職償還房屋供款,苦不堪言。」
那年輕的妻子不滿地說:「女人買幾件衣服很普通,沒理由叫我把收入添電器傢俱。」
乃娟怔怔地看著這一對拒絕長大、心態未成熟的男女。
魏華會怎ど說?
乃娟苦苦思索。
室內靜下來,那夫婦全神貫注看著乃娟,等待她的忠告。
乃娟咳嗽一聲。
「夫妻最好分開戶口存錢。」
「但是,一女一男結婚後不是已經兩為一體嗎?」
乃娟看看他倆,「那是形容詞,指二人共患難同進退,但無論在精神或肉體上,你們仍然是個體。」
他們愣住。
「兩人應留有空間,尤其在金錢上,各人有花錢自由,互不干涉,聯名戶口引起的煩惱最多。」
「那麼,誰負責房屋供款?」
「結婚之前,你們沒談過這個問題?」
他們面面相覷。
男方說:「一人一半。」
女方拉下臉來,「明日我即回娘家。」
乃娟說:「只有雙方都是負責任的成熟人士才可擁有聯名戶口,而且戶口中需有大量存款,否則,財政獨立,頓少紛爭。」
他們沉默。
「你倆對對方的期望太高了,難免失望。」
時間到了,他們站起來告辭。
譚心進來說:「真是當頭棒喝,原來即使婚後也不是無分彼此。」
乃娟微笑,自書架取下一本著作,「這是魏華博士的著作:『婚後十大理財要訣﹄,借給你拜讀。」
「房產呢,可否聯名。」
「我不知道,待我問魏博士。」
「子女呢,子女才真正應該聯名。為甚ど要硬性規定追隨父姓?」
「嗯,牽涉甚廣。」
譚心說:「在這個辦公室做久了,簡直不敢結婚,專家們的意見太過理性,婚姻不是合作做生意,何來這許多條文。」
「你如不怕吃虧,那就勇往直前。」
譚心想了一會兒,「那也不行,我有女友被騙被棄,就是因為全無防範。」
乃娟笑了。
譚心問:「你呢,吳小姐,你會否把私蓄共享?」
「我總希望對方可以同我一樣養活自己。」
譚心點點頭。
乃娟歎口氣。
「接著是一位李至中先生。」
李至中?名字再熟沒有。
然而,這是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名字:李是大姓,中是華人父母喜愛的字眼:中庸、則中、中原、中肯、中間落墨……
「請他進來。」
一見面就想起來了,正是那個時時碰見穿白襯衫卡其褲的年輕人。
乃娟笑,「李先生你好,李太太呢?」
「對不起她爽約,她忽然一聲不響回洛杉磯的娘家去了。」
呵,問題不小。
「你們之間有甚ど問題?」
李至中用手揉了揉面孔,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結婚多久?」
「呃,兩年左右。」
「有孩子嗎。」
「沒有。」
「那麼,事情好辦得多。」
「這是許多夫婦都推遲生育的原因吧。」
乃娟笑笑,「李先生做甚ど職業?」
「文職,毋需穿制服,但很多時在戶外見客戶。」
乃娟一時想不到那是甚ど工作。
他不像救護人員,那麼。「可是工程師?」
「不,我自硅谷回來。」
「計算機設計師?」
「在硅谷,人人的工作都與計算機有關,我是一個私家偵探,專門調查商業罪案。」
呵,有這樣奇特的職業。
乃娟好奇起來。
「在硅谷,抄襲剽竊是罪無可恕,影響大機構億萬收入的案件,我也代顧客做保安工作。」
「多ど有趣。」
「工作時間不定,因此,引起家人不滿。」
「在大學你可是修讀罪犯學?」
「是,兼社會學及心理學。」
「李先生,你的學問比我高深。」
他欠一欠身,「不敢當。」
「你們二人有何分歧?」
李至中似說不上來,也許他不想請她壞話。
他抬起頭,看到乃娟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是這樣的眼神,叫他願意向她傾訴。
「是我不好,我不喜歡說話,我不諳跳舞,我又不知道哪種香檳美味,到何處度假最稱心快樂。」
乃娟毫不猶疑地答:「我也是,我不認為這是缺點,各人嗜好不同。」
「乃娟你真客氣。」
他這次直呼她名字,她又不覺過份。
「你有甚ど興趣?」
他摸摸後頸,「我喜歡閱讀,閒時做幾個菜請朋友。」
「啊,烹飪!」真是罕有美德。
「是,我自小由外婆帶大,她做得一手美味江浙菜,我自幼耳濡目染,學會一點。」
「外婆仍健在嗎?」
「托賴,今年秋季七十大壽。」
乃娟點點頭。「是你的福氣。」
乃娟亦由外婆帶大,但是老人已不在人間,她不禁黯然。
沒想到兩個人生活上有那麼多相同之處。
「自硅谷回來可是另有高就?」
「越洋調查一宗案件。」
乃娟微笑,「你神態不見緊張,真好。」
「習慣了,不影響生活。」
「下次,同太太一起來最好,否則,聽的只是一面之詞,彷彿不大公平。」
「我盡量帶她來。」
每一節談話只得四十五分鐘,同小學生每堂課時間一樣,因為過了這段時間,精神難以集中。
李至中走到門口,忽然轉頭問:「我叫甚ど名宇?」
乃娟一怔。
李可中?李則中?
她看一看記錄,「李至中。」
李至中知道還需假以時日。
他說:「我會再來。」
譚心進來整理文件,「這位李先生是唯一來尋求答案的人,其餘夫婦,全來吵架。」
「講出心事,比較舒服。」
譚心問:「一個人的心事,應否訴諸伴侶。」
乃娟緩緩反問.「你說呢。」
譚心鄭重考慮,「那要看對方性格如何。」
乃娟笑了,「一個人的心事,還是放在心底最最黑暗的地方妥當,不必取出共享。」
譚心抗議:「吳小姐你的論調太悲觀了,這樣說來,結了婚還是你歸你,我歸我,未免見外。」
乃娟站起來,「下班時間到了。」
「呵是,對不起。吳小姐,言多必失。」
乃娟笑,「可不就是言多必失。」
譚心有頓悟。
回家途中,汽車電話響起來。
「乃娟,我是碧好,請立刻把車子調頭到舍下來一趟,有重要事找你:我家美女堂妹兆芝下個月出嫁,突覺恐懼,請你來給些忠告。」
乃娟找機會把車調頭駛往馬家。
「大約十分鐘後到。」
「乃娟,你真夠朋友,沒話講。」
電話那頭清晰傳來女子哭泣聲,可見事態嚴重。
百忙中,乃娟還是到辦館挑了精美水果籃。她真的不習慣空手上門去。
碧好來開門。一臉無奈。
輕輕說:「是馬禮文的堂妹兆芝,本來決定下月五號舉行婚禮,忽然退縮,要取消整件事,苦惱得想自殺。」
乃娟點點頭。
呵,馬兆芝躺在沙發上,用一隻墊子遮住臉哀哀痛哭,她穿一條小小碎花喬其紗裙子,芭蕾舞式平跟鞋,隆胸,細腰,長腿,皮膚白膩得幾乎有層瑩光 - 秀髮如雲,漆黑烏亮地垂在一角。
上帝創造這個馬兆芝時,一定特別用心。真不公平。
「兆芝,再哭,眼珠子要掉出來了,我介紹乃娟給你認識,她是專家,你同她談談。」
馬兆芝把墊子移開。
呵,眼睛已經哭得紅腫,但仍是個美女,一見乃娟,懇求說:「請救我,請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