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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醫生名宇叫劉易宙。

  一聽,就知道大人對這孩子有寄望,先給她一個別緻好聽的名宇。

  乃娟只叫乃娟,比較普通。

  約妥時間,準時到達。

  原來劉醫生是個妙齡女子,年紀體態與她相仿,兩人應該談得投契。

  不過,乃娟是求助者,她是心理醫生。

  一見面劉醫生便說:「吳小姐,你臉色比較差。」

  「一定是沒睡好,噩夢頻頻。」

  「可有打鼾?會影響呼吸,氧氣不足,特別疲倦。」

  「或許有,我不知道。」

  「吳小姐獨居。」

  「正是。」

  劉醫生沖一杯茶給乃娟。

  「好香,混有甚ど?」

  「叫慾望花,紫色,喇叭型,十分芬芳,你喝一口試試,可以消滯解暑。」

  味道例與普通紅茶無甚分別。

  劉醫生看著她,「臉色差另外一個原因,是晦氣,運程欠佳。」

  乃娟詫異,「你相信這個?」

  「是,運道差之際,做甚ど都有阻滯,走路都會得摔跤。」

  「那不過是小意外,穿雙防滑的鞋子也就是了。」

  劉醫生微笑,「吳小姐,你很自信,這是好事。」

  乃娟說:「沒有疑難雜症就不會來你處。」

  「你本身是婚姻輔導員?」

  「是,教訓人多了,自己也來聽教訓。」

  劉醫生微笑,這次,若有所思,精神有點恍惚。

  兩人都是專家,他人情緒上細微變化,均留意得到。

  「吳小姐,說說你煩惱。」

  「噩夢連連,更時時夢見已去世的外婆。」

  「甚ど樣噩夢?」

  「與敵人見面,需裝作十分大方地應酬,心中苦悶。」

  「呵,同生活一樣。」

  「趕不上車,不知車站在何處,回不了家。」

  「這表示彷徨。」

  「電話打不通,或是記不清號碼,有時,整架電話爛開來。」

  劉醫生說:「這是日間與人溝通有問題。」

  乃娟說下去:「跌落懸崖,驀然驚醒。」

  「吳小姐,你不像是做這種夢的人。」

  劉醫生自書架上取出一本書遞給乃娟,「送你參考。」

  那本書叫「詳夢:一千種」。

  劉醫生說:「你目前心情欠佳,可以講我聽為甚ど嗎?」

  「我孑然一人,深覺寂寞,又因誤會,與自己喜歡的人決裂,想與他修好,又下不了台。」

  劉醫生笑,「我還以為是甚ど新鮮事。」

  「發生在自己身上,也很彷徨。」

  「願意接受催眠治療嗎?」

  乃娟苦笑,「我性格拘謹,不能那樣豁達。」

  「試一試。」

  乃娟鼓起勇氣,點點頭。

  劉醫生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說:「閉上雙眼,放鬆下來,你已經回到家了,我們都在這裡照顧你。」

  這幾句話像魔術一樣,使乃娟鬆弛,皺著的眉頭攤平。

  「請告訴我,為甚ど穿看灰色衣服?」

  乃娟輕輕回答:「自小把我養大的外婆三年前已經去世,我正守孝。」

  「三年不太久了嗎?你可試穿淡藍或是卡其色,看上去比較精神。」

  「不不,我對外婆懷念。」

  「父母呢?」

  「我不認識他們。」

  劉醫生一怔。

  「他們一早離棄我,各自結婚去了,自三歲開始,就沒見過面,印象模糊。」

  劉醫生惻然,這雖不能解釋一切,卻也使人知道,吳乃娟流露孤芳自賞,並非無因。

  「這是你心底秘密?」

  「我無刻意隱瞞,當然也沒天天掛在嘴邊。」

  「可有向朋友傾訴?」

  「好友王碧好知我身世,世上很多人比我慘,自憐無益。」

  「你憎恨他們嗎?」

  「父母?不不,外婆待我極好,我應滿足。」

  「可有男友?」

  「我喜歡一個叫李至中的人  ---  」

  這時,電話鈐忽然響起來。

  雜聲打破了乃娟的催眠,她睜開眼睛,「咦,我說到哪裡?」根本不記得曾經接受催眠。

  「吳小姐,你心理狀況正常,不過略有抑鬱。」

  「略有?每天早上都唉聲歎氣。」

  「信不信由你,這是都會人通病,當你找到伴侶,有人分擔悲與喜,一切會改變。」

  乃娟不語,談何容易。

  劉醫生問:「你心目中已經有人?」

  乃娟點點頭,「我們之間有點誤會。」

  「我看這誤會很快消除,你倆會得開花結果。」

  「劉醫生,你又好似一個預言家。」

  「我依常理推測而已:你個性沉實,又有足夠智能,一定會得排解自己的紛爭。」

  乃娟笑了,看看手錶,時間也差不多了。

  可是劉易宙醫生忽然提出要求,「吳小姐,我也有問題請教,關於我與丈夫之間  ---  」

  啊,能醫者不自醫。

  「別客氣,大家討論一下。」

  「我們結婚八年,有一個七歲女兒,兩年前,他決定往外國工作,從此家裡像單親家庭。」

  乃娟坐起來,正視這個嚴重問題。

  「他到何處工作,是否薪優?」

  「泰國,」劉醫生輕輕歎口氣。

  如果是美國又還好些,至少人一我八,辛苦一點也值得,或是耽在那邊,妻離子散,為著一本護照,也還可以說得過去。

  現在為的是甚ど?

  世上到處都有工作,怎ど會到那裡去,目的只有一個逃避。

  劉易宙惘然,「他可是逃兵?」

  乃娟點點頭,劉是心理醫生,心中有數。

  「你們之間一定有很大的歧見,兩人都缺乏勇氣面對,權且拖延,最可憐的是孩子,誰照顧她?」

  「我需工作,她由菲籍女慵理料。」

  「不能長久如此,你是知識分子,應當好好盡速處理此事。」

  「你說得對,吳小姐。」

  「你們之間的歧見是甚ど?」

  劉易宙想一想:「金錢,他丟了一份優差,又投資失誤,家庭擔子落我肩上,所有賬單由我支付,壓力相當大,所以齟齬漸生……」

  「你埋怨他?」

  「他日夜自怨,老在嘴上掛著從前如何風光,使人難以忍受。」

  「你是心理醫生  ---  」

  「他不願就醫,他有狂躁症初期症象。」

  「為甚ど還不分手?」

  劉易宙苦笑,「人不在,無從商議。」

  一走了之,的確是好方法。

  「請他回來,不能再拖下去,孩子很快長大,失去的童年永遠失去。」

  「他說他有他的工作。」

  「一切事都分輕重先後,那是很壞的借口。」

  劉易宙沉默。

  乃娟忽然問「劉醫生,你收入不錯吧。」

  劉易窗點點頭。

  「劉醫生,請恕我多嘴,金錢是生活中不可缺乏原素,但不叫因利失義,既然你獨力可以應付經濟,請勿吝嗇。」

  劉醫生低下頭,「我不是小器金錢。」

  「那是為甚ど?」

  「我不願與一個不能照顧家庭的男子一起生活。」

  「你思想封建。」乃娟老實不客氣指摘她。

  「是。」劉易宙承認。

  「這是一層心理障礙。」

  「我看不起他,生活也沒有幸福。」

  乃娟已無話可說。

  「那麼,」她說:「分手是你們唯一出路。」

  「吳小姐,你說話斬釘截鐵。」

  乃娟答:「你我都不是婆婆媽媽的人,兩人在一起,最重要是自己那一關,誰付帳,誰做家務  -  誰勞苦功高,誰坐享其成,糊塗荒謬,都不是問題,關起門來,只要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即可,但是,有一個不願意,關係便難以維持。」

  劉易宙不住點頭。

  「你那現代女性智能剛強外表下有一顆傳統小女人的心,事事嚷男女平等,但是又堅信男人應當承擔家庭責任。」

  劉易宙脹紅面孔。

  乃娟歎口氣,「時間到了。」

  她站起來告辭。

  招待員問:「吳小姐,可要的下次時間?」

  乃娟忍看笑,「不必了。」

  心理醫生的煩惱比她更多更大。

  不知是吳乃娟醫她,還是她醫吳乃娟。

  看這種醫生有甚ど用。

  重要是因為劉醫生不能與伴侶共患難吧,對配偶尚且如此,對朋友更吝嗇付出,乃娟不喜歡那樣的人。

  以後再也不必看心理醫生了,自己若不能輔導自己,就乾脆算數。

  那本詳夢一千種倒是本有趣的書。

  接著,乃娟左眼皮跳了好幾天,那是極之不舒服的感覺。

  她在眼皮上敷冰水,搽藥膏,統統無效。

  醫生說:「放鬆一點。」

  「會不會是不祥之兆?」

  「吳小姐,你提倡迷信。」

  乃娟自己也失笑。

  第二天,她照常回到辦公室,早到的同事與警察在門前議論紛紛。

  「甚ど事?」

  「有人放火燒我們大門。」

  「吳小姐,事情同你有關。」

  「有人在大門口貼了這張告示。」

  乃娟定睛一看,告示上用粗劣大字這樣寫:「吳乃娟害我家散人亡,我必取你狗命。」

  一名督察走近,「吳小姐,請過來說幾句話。」

  乃娟鎮定地坐下。

  「最近有無接過恐嚇信或電話?」

  乃娟搖搖頭。

  助手雷清心進來,「吳小姐,方小姐叫你放兩星期假。」

  乃娟點點頭。

  警察說:「吳小姐,你進出當心,我們會派人保護你。」

  「不用,我自問並無傷害過任何人。」

  這時,同事魏華在門前出現  -  冷冷落井下石,「千萬別一把火牽連到無辜同事。」

  警察問:「吳小姐,你心中可有蛛絲馬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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