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到一半的手,默默地垂下。
「咦?你是……書獃嗎?」正打算回座的楊漢琛,突然發現角落裡站了一個人。
「是、是啊。」
「你和高中時候看起來真的不太一樣呢。」楊漢琛笑了,一口白牙襯著他古銅的膚色,使他看起來充滿活力。
「是嗎?」他無措地摸了摸臉。今天好多人都這麼說,可是,他怎麼渾然不覺自己有什麼變化?
「你現在應該是大醫生了吧,袁英?哪天生病了,去找你會不會打折?」楊漢琛自然地與他寒暄。
「我沒當醫生。」
「咦?你不是考上台大醫學系?難道我記錯了?」
「醫生這一行我做不來。」當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卻在實習階段發現自己無法面對醫院裡殘酷的生離死別,於是,在眾人的錯愕和不解下,放棄高薪的機會轉換跑道。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在工研院的生醫工程中心上班。主要是推展奈米生技、醫藥工程和醫療工程等生物醫學科技。」
「那,你做的研究,也可以運用在保養品上頭嘍?」聽到袁英的說明,楊漢琛整張臉都亮了起來。
「理論上是這樣沒錯。」他雖不懂楊漢琛為什麼突然笑得這麼開心,還是回答了。
「那太好了,你來幫我吧!最近我要成立一個研發化妝品的生技公司,研發單位正缺人手呢。」他親熱地搭著袁英的肩。「走,我們到外頭去聊聊,我還想多瞭解一點。」
袁英受寵若驚地看著楊漢琛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這是哥兒們之間才會有的動作,也是他嚮往了好久好久的。
於是乎,他跟著楊漢琛走出會場,像個聽話的小跟班。
「書獃,不,現在不能再叫你書獃了,袁英老弟,這裡請坐。」楊漢琛招呼袁英坐在室外的籐編座椅上。「你想不想賺更多的錢?」
「錢夠用就好了。」
「怎麼會夠用就好?將來你還得娶老婆、生小孩,錢當然是愈多愈好。」楊灘琛不以為然地搖頭。「聽我說,我這家生技公司雖然才成立不久,但是我們有最好的設備,也常與國外技術合作,如果你到我這裡來,老同學我絕對給你高薪加年終分紅,收入絕對比待在工研院高出好幾倍!」
「我知道。」袁英認真地點頭。楊漢琛家境之富有、為人之慷慨他是明白的。
「知道就好,那,你願不願意跳槽到我公司來?你家不是在台北嗎?每天通車到新竹上班很累吧?」楊漢琛見狀,連忙乘勝追擊。
袁英為難地調開視線,不敢正對楊漢琛灼灼的目光。他最不擅長適應新環境,早就做好要在工研院待到退休的準備了。
「我會給你時間仔細考慮,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到公司參觀一下,順便瞭解我們的環境及福利制度。」
袁英苦惱地思索著要如何婉拒,這時,一個迅捷的人影從他們座位旁掠了過去。
一張活力十足的笑臉登時躍上心頭。
會是她嗎?
袁英驀地起身,腦子裡沒有其它想法,完全聽任直覺的驅策。
他聽不見背後楊漢琛的呼叫,也沒時間設想自己的行為是否合宜,以他能力所及最快的速度追著那抹矯健的身影。
他氣喘吁吁地追到庭園餐廳右側一塊正在施工的空地,果然,在那裡發現了她──那個自信灑脫的女孩。
視線就這麼牢牢盯著前方,再也移轉不開。
他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見她解下球鞋底部的直排輪後,加入三名工人的行列,搬運起又粗又重的造景用石塊。
袁英驚訝得不得了,沒想到她竟然在這裡出賣勞力!
突然覺得胸口沉甸甸的,十分難受,在她打算搬運第二塊時,他的腳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朝她的方向走去。
然後,他看見高處的鷹架上有東西掉了下來!
根本來不及分析情況,袁英直接撲倒她,把她護在身下,然後,一張藍白條紋相問的帆布朝他們兜頭蓋下──
「幹麼幹麼?發生什麼事啦?」康佳瑀哇啦哇啦亂喊一通,她被撞得七葷八素,眼前一片黑。
「有東西掉下來,我……」袁英也無法解釋,手忙腳亂地急著起身,卻不小心碰到康佳瑀柔軟的胸部。
「你誰!竟敢偷襲本姑娘!」康佳瑀二話不說,住他的下顎揮去一拳。
袁英吃痛,手腳頓失支撐力,整個人又朝她壓了過去。
「死豬,你壓著我幹麼,快給我滾開!」康佳瑀又驚又氣,偏偏使不出力,只能扯開喉嚨大聲嚷嚷。
「對不起,我……我現在就起來。」袁英慌亂地掙扎,但是,這張綁著沙包的帆布蓋得密實,竟讓他無法在短時間內脫身。
正當他急得汗流浹背、心臟幾乎要因緊張而蹦出喉口,背上的帆布受外力拉扯,被人掀了開來。
「阿瑀,發生什麼事了?」工人甲疑惑地望著他倆交迭的身影。
「你可以起來了吧?這位先生!」康佳瑀沒好氣地瞪了袁英一眼。
「抱、抱歉!」袁英灰頭土臉地,好不狼狽。
「咦,你不是另一個書獃嗎?」康佳瑀在工人乙的協助下坐起身,並在當下認出他來。「你給我說說看,剛剛是在搞什麼鬼?」
「我……我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也得說,莫名其妙把我撲倒是為了什麼?」
「我只是想救妳,有東西掉下來……」他羞愧地低下頭,不敢看她。
「只是一張帆布,就算掉下來也砸不死人,可是你剛才撞得我──啊……我的腳……」康佳瑀後知後覺地喊了出來,這才發現左腳踝處異常的疼痛。
「怎麼了?」還在愧疚中的袁英一看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闖禍了,連忙蹲在她腳邊為她察看傷處。
他原該是個外科醫師,這點小傷勢照理說難不倒他,可這回他是始作俑者,面對康佳瑀的腳傷,他竟然慌了手腳。
「算了算了,你行行好,滾一邊涼快去。」康佳瑀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阿瑀,要不要幫妳叫救護車?」工人甲見她痛得齜牙咧嘴,連忙關心地問道。
「不用啦!這點小傷死不了人,不要浪費社會資源。」康佳瑀隨意擺了擺手,用沒受傷的右腳撐著,打算自力救濟。
袁英立刻扶住她。
「我太雞婆了,我知道,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因為擔心妳受傷,才會……不然,我帶妳去看醫生好不好?」他緊張得一顆心七上八下,就怕被拒絕。
康佳瑀這才認真打量起這個莽撞的傢伙。
說實在,他的「好意」實在讓人不敢恭維,但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他,就像一個做錯事,等候責罰的孩子,一臉的委屈看起來好不可憐。
突然發現,自己沒辦法再生他的氣。
「好吧!就讓你帶我去看醫生。」她拋給他一個毫無芥蒂的微笑,對他伸出友誼之手。
袁英驚訝地望著她的笑臉,很意外她沒有繼續數落他。
「哈哈哈哈……你啊,真是個好笑的人哪!」看他一臉茫然,康佳瑀忍不住大笑起來。「我是康佳瑀,你呢?」
「袁英。」他乖乖回話。
她活力四射的笑容讓他忘了一切,只能呆呆地跟著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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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林森北路,然後接長春路。」康佳瑀從容地指揮袁英。
她轉下車窗,手肘撐在外頭,頗能自得其樂地觀賞街景,渾然不覺外頭的空氣有多污濁。
「妳……要不要關窗戶?」袁英尷尬地問,第一次覺得這部舊車需要翻新一下,至少裝個空調。
「不用。」她側過頭打量袁英,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瞧他這麼大的個兒,卻開這麼小一部車,怎麼看都覺得怪異。
「那,好吧。」他只好專心盯著前方路況,不敢再朝她望去一眼,她那雙帶笑的眼睛,總令他心頭慌慌亂亂的。
「你開這部MINI,很辛苦吧?」她好奇地追問。
「媽媽留下來的,捨不得換。」他帶著微笑解釋。這部車,有太多溫暖的回憶。「妳要去哪家醫院?」
「我不去醫院,目的地是國術館。」
「國術館?不好吧?萬一骨頭有異狀,萬一……」
「放心啦,這點小傷只要推拿幾下就沒事了,西醫那一套反而沒效。待會兒見到蕭師父你就明白啦!蕭師父可厲害了,不管什麼類型的跌打損傷,只要她一出手,保證治得服服貼貼!」她指示袁英將車停妥,逕自打開車門下了車。
「噯,等等我啊!」袁英急忙衝到她身邊去,扶住她纖細的手臂。
「拜託,我又不是林黛玉。」看他一臉緊張,康佳瑀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還是小心點。」
「好吧,小狗子,好生服侍著哀家,別怠慢了。」康佳瑀擺出太后姿態,調侃著袁英。
「我、我叫袁英,不是小狗子。」袁英怯怯地糾正,偷偷希望康佳瑀至少能記得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