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如鉤,彎彎地扯住地上人兒的心腸。
小芋掀開鍋蓋,注視那冒著泡泡的湯汁,再拿勺子輕柔地拌了拌。
「婆婆!婆婆!嗚哈!」翠環又哭又笑地衝進廚房。
「翠環,怎麼了?」小芋嚇一大跳,忙擋住她蹦蹦跳跳的身子,免得撞翻了灶上燒好的晚飯。
「大爺他趕我出來了,呵呵,我好高興,他說他有未婚妻,他不要我,可是他說話好凶喔……」
翠環拿衣袖擦淚,又綻開笑靨,完全恢復了嬌俏的十七姑娘模樣。
「可是……我還等著妳送飯給大爺呢。」
「我不送了,我若再踏進大爺的房間,說不定真的會被他砍死。」
「姐姐,別理那隻大老虎了。」壯壯坐在他專屬的小板凳上,捧著也是從山裡村帶來的心愛大木碗和木匙,開開心心地吃他的晚餐。
「好的,壯壯,以後我幫婆婆燒水,不理會那隻大老虎了。」
「這……」小芋有口難言,心中酸甜滋味雜陳。
明明想撮合三兒和翠環的,怎麼三兒就還記得「未婚妻」呢?
「我好餓,我要吃飯了。」翠環不再憂愁,拿了碗筷就去盛飯。
「那……我送飯給大爺吧。」天冷飯菜快涼,小芋只好端起專為三兒準備好的飯菜托盤,一拐一拐地走出廚房。
「娘,我也去!」
壯壯扯著娘親的裙襬,亦步亦趨地跟著,既然是娘要送飯給大老虎,他得好好保護娘才行,免得娘讓大老虎給吃了。
還沒來到房門,就聽到丁初一大吼大叫。
「三兒哥,你怎能趕走翠環姑娘?她是皇上賞給你的!」
「我已經有小芋了,我不要她。」田三兒的聲音極為堅定。
「可是小芋姐姐不見了呀!地方官府是巴不得幫你的忙,可他們也說了,這幾年戰亂,又改朝換代,當初離開山裡村的十幾個人根本不知道哪兒去了,又怎麼問得出來?」
「再問就是了,我一定要找到小芋。」
「你也聽婆婆說了,小芋姐姐嫁人了。」
「我還是不相信小芋會嫁人。」田三兒的神色也極為堅定,他握起拳頭道:「就算她真的嫁人了,我也要見她有一個好歸宿,這才能放心。」
「你真固執!」丁初一實在受不了,他明白三兒哥對小芋姐姐的情意,可翠環無依無靠、嬌弱可憐,三兒哥總得聽皇帝的話照顧她呀!
「好,三兒哥,那我問你,如果小芋姐姐死了呢?」
「死……」田三兒握緊拳頭,眸光黯了一下,隨即又綻出灼熱的光芒,「死,也要找到屍骨,她沒嫁人的話,我就娶她的牌位。」
「娘!娘!不要跌倒啊!」壯壯驚慌的聲音從門邊傳來。
兩人中斷爭執,齊向外看去,只見小小的壯壯鼓著紅紅的腮幫子,伸出兩隻小胖手,用力撐住他娘搖晃的身體。
小芋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穩住手上的托盤,這才不至於將飯菜灑到壯壯頭上,然後再努力站穩跛瘸的雙腳,扯出她磨刀子似的難聽聲音。
「大爺,我給你送晚飯來了。」
「婆婆,翠環姑娘有去找妳嗎?」丁初一卻是忙著問人。
「她在廚房。」
「我去找她!瞧三兒哥剛才講話那麼大聲,肯定把人給嚇哭了……」丁初一急得冒汗,話聲猶在耳邊,人已跑到長廊底了。
小芋進了房門,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甚至不敢看向三兒。
這是陌生的、會發脾氣的、當了大官的三兒,她甚至有點怕他。
默默布好飯菜,掀開砂鍋碗蓋,她這才低聲道:「大爺慢用,我等一會兒過來收拾。」
聞到熱騰騰飯菜的香氣,發楞中的田三兒這才回過神來。
此情此景,不就好似回到了山裡村,娘站在門邊喚他回家吃飯?
那熟悉的家鄉味道彷彿有著神仙法力,頓時將他滿腔的鬱悶驅趕得無影無蹤。
他最近心情實在很亂,為了翠環的事,連親如兄弟的初一也要跟他翻臉,他已經很久沒有找人好好說話了。
「婆婆吃過了嗎?」他喊住那搖晃的身子。
「吃了。」
不知道她戴著巾子要怎麼吃?他一邊想著,一邊已經挾起一口菜吃了下去,入口下喉之間,眼眶就濕了。
「這是娘的味道……」
聽見他哽咽的聲音,小芋捺不住心疼,終究還是回過了頭。
「大爺,請保重身體,吃飯的時候還是得好好吃飯才是。」
已經很久沒人這樣跟他噓寒問暖了,田三兒心頭一熱,拿衣袖用力抹去眼角淚水,「我不會再難過了,娘不會喜歡我這樣的。」
「這就好。」小芋轉頭,也暗自拭淚。
「婆婆,妳先不要走,我有話跟妳說。」
小芋定住腳步,心臟砰地一跳,難道他要嫌她燒的菜不好吃?
田三兒迫不急待地說道:「我請人去為我娘修墳了。」
小芋低了頭,那個不像樣的土墳一直是她最大的愧咎。
「大娘她明白你的孝心,一定很高興。」
田三兒放下了筷子,輕歎一聲,「還有,我也為死去村人的合葬塚重新立碑--可惜官府當初草草埋葬,分辨不出我岳父、岳母的遺骨。」
小芋泫然欲泣,他對她爹娘存有特殊的感情,但她卻難以消受。
唯今之計,只能想辦法斷了他的想頭。
「大爺,你不是還沒跟小芋姑娘成親嗎?哪來的岳父、岳母?」
「算是成親了……」田三兒憶及午後林子的纏綿,眉頭舒解開了。
那年,秋風涼爽,陽光從枝頭葉間篩落,在小芋白皙的身子映出一塊一塊的光芒,在她水盈盈的瞳眸裡,也閃出了幸福甜蜜的光芒。
一眨眼,她的甜美笑容猶在眼前,卻已是六個年頭過去了。
唉!他心底長歎一聲,毫無思緒地正要舉筷吃飯,忽然發現旁邊癡立著一個黑不溜丟的人物。
原來是婆婆!她總是那麼安靜、少話,讓他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是不知道婆婆費心為他準備飯菜,只是大軍剛剛返朝,新朝廷又是百廢待舉,有很多事情要忙碌,然後他又心急如焚地托人找小芋,以至於總是忽略了每天照三餐見面的蒙臉婆婆。
因為她照顧娘、陪娘度過最後的歲月,所以他敬她、禮遇她,當她是長輩,而在吃著她燒出來的家鄉菜時,他也漸漸忘卻了悲傷,不知不覺將她當成了娘,想要跟她說很多話……
其實,他們還是很陌生吧?他甚至不知道她來自何方、叫何名姓。
直到此刻,他才仔細打量這位半路跑出來的婆婆,即使她已換下娘的那套舊衫,她仍穿著寬大的黑色襖裙,教人看不出是胖是瘦;而那條黑巾子總是將她的頭臉裹得像個粽子似的,只露出一雙常常往地上瞧著的眼睛;甚至她的雙手也戴上手套,整個人從頭到腳蒙得像是一頂營帳,只差沒在頭頂插一支軍旗了。
自從在山裡村打過照面後,她再也沒露出她的臉,他不禁猜想,在她的包頭巾下面,應該是一頭花白的頭髮吧?
他忽然注意到她站得歪歪斜斜的,雙腳似乎承受不了身量的重量。
「婆婆,妳兩條腿是怎麼受傷的?」
那個正恍恍惚惚陷入回憶的老婆婆好像聾了。
「婆婆?」
「啊!」小芋的心思從山裡村飛了回來,三兒剛剛說什麼,腿?「哦……是我摔倒,斷過,又好了。」
「快!婆婆快坐!」田三兒趕忙挪出圓凳,語氣歉然地道:「瞧我這麼粗心,沒注意到妳腳不好,請坐,妳站著一定很吃力。」
小芋傻呼呼地坐了下來,她以為剛才她沒反應,三兒會生氣,沒想到他竟然關心起她的腳來了,害她完全不知如何回應。
「妳雙腳都斷?」田三兒為她皺起疼痛的眉頭,「沒接骨嗎?」
「沒有,就讓它自己好了。」
「這怎麼行?一定會留下病灶,尤其是現在天氣冷,容易風濕,我明天為婆婆請來大夫瞧瞧。」
「不……不敢麻煩,我不會疼的,一點也不疼的。」
「婆婆說不疼,就是知道風濕會疼。」田三兒抬起頭,露出一個調皮瞭然的微笑。
三兒笑了!小芋慌亂地低下頭,他還是笑得那麼好看、那麼爽朗,讓她好想一直瞧著他不放……
她是疼呀!當年沒有大夫醫治,只能靠娘幫她敷草藥,讓斷掉的雙腳自然癒合,也許骨頭長得不好,她無法久站,來到應天府後,往往站在灶邊切一把菜,就得坐下來休息捶捶雙腳。
「大爺,多謝你的關心,我沒事。」她抑不想向他訴苦的衝動,大著膽子,硬生生轉了話題,「大爺,那個翠環姑娘的事……」
「翠環?」田三兒吃起了晚飯,抬起了眉毛,「她年紀還小,就請婆婆照顧她了。」
「可她不是……不是你的……」小妾嗎?
「皇上問也不問,就胡亂賜下一個歌妓,我也不知道將她擺哪裡,只好麻煩婆婆了。」
「可是……大娘她一直盼著你早日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