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壯啊!」小芋趕忙掩住那張有口無心的小嘴。
看來還是回山裡村吧,再讓這些愛說閒話的人待在天子腳下,真不曉得會掉幾顆人頭哩。
壯壯挪開那隻手掌,又歡天喜地地道:「還有皇后娘娘的賞賜呢!翠環姐姐來喊娘兩次,娘都說要睡了,可我回來,卻又見娘坐著發呆?」
「你們看就好。」
「那全是皇后娘娘賞給三兒哥的妻子的耶!每件布啊、手環啊、簪子啊、珠珠啊,還有好多壯壯不認得的寶貝都閃閃發亮,好稀奇喔!」
「什麼?他的妻子?」
「我也聽不懂。」壯壯也有疑惑,「我問三兒哥什麼是妻子,三兒哥說,如果他是壯壯的爹,他的妻子就是壯壯的娘,可我還是不懂,壯壯的娘就是娘,怎又變成三兒哥的妻子?」
早晚壯壯都要懂的。再說,三兒的妻子……又是誰呀?人都還沒娶進門,皇后就賞下禮物,那一定是個很重要、很有身份的小姐了!
畫像已燒燬,他畢竟是忘了她了,以後她仍是一個默默燒飯的老婆子……不,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在菜裡多放幾根辣椒嗆昏三兒的妻子--可她又做不來這般妒婦的行徑--天啊,那個曾經努力撮合翠環和郡主兩段姻緣的善心婆婆哪兒去了?
她無法再蒙蔽自己了,她還沒那麼好心能將三兒送出去,可她更沒勇氣認三兒,既然什麼都不成,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吧。
「壯壯,娘問你,你喜不喜歡三兒哥?」
「喜歡啊!」
「那以後就跟三兒哥住在一起了,好不好?」
「當然好了。」
「那你一定要聽三兒哥的話,就算娘不在壯壯身邊,你也不能哭的,要學三兒哥做一個勇敢的大男人,知道嗎?」
「咦?」
「怎麼不回答了?」
「娘為什麼不在壯壯身邊?」
「嗯……」小芋輕輕拍撫壯壯的小身子,逸出疼惜的笑容,「壯壯會長大呀,總不成一直跟娘睡吧?」
「喔!自己一個人睡,就可以變成男子漢大丈夫了?」
「是啊,明天開始,壯壯就一個人睡了。」
「好!」大眼睛裡還是有困惑,「那娘去跟誰睡?」
「娘也一個人睡了。好了,別再說話,睡吧。」
她將壯壯當作小嬰兒似地哄拍,他一張開眼睛,她就以指頭輕輕按下,然後他不甘寂寞地呵呵笑,也去按她的眉眼。
鬧了好一會兒,小人兒才乖乖地睡著了。
今天的月光好亮,亮得她以為是白晝,是十四、十五?還是十六、十七?壯壯的小臉就映在月色裡,顯得分外稚甜可愛。
還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娃兒呢,可等他長大了,一定也會像他爹一樣好看、一樣高大、一樣豪氣……
她是看不到那個時候了,小芋心裡黯然,悄悄地爬下了床。
從箱子底層拿出早已準備妥當的包袱,她不覺心頭一酸,又回頭望著那張酣睡的小臉蛋。
千不捨、萬不捨,就是難以割捨這塊肚子裡掉下來的肉。
小人兒陪她度過六年的歲月,在她最孤寂惶恐的時候給了她希望,支撐她等到了三兒回來,可是一旦父子重逢,也就是她該消失的時候了。
走,是很久以前就打算好的,早走晚走,還是要走的,更何況三兒好像有點認出她來了,實在不走也不行了。
她擦去淚水,打開抽屜,翻出壓在衣服下面的一條小方帕。
打開帕子,上頭繡著一些字,那是剛生下壯壯時,她爹請人寫下來的,她怕紙張易爛,就照著字跡摹到帕子上,一針一線繡了出來。
田壯壯 癸卯年六月二十日申時生 父田三兒 母花小芋
她以指頭細細地撫過每一個字,淚水又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既然難以開口跟壯壯說明一切,那就讓這帕子幫壯壯認爹吧。
她坐到了床沿,將帕子塞到壯壯的衣服口袋裡,淚水流了又流,心臟扯了又扯,再也難抑心中酸楚,她彎下身,輕輕摟住熟睡的壯壯,將臉頰偎住那溫暖的小身子。
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這個小身子可以安慰她了,她必須學會堅強,學著一個人獨力過活,不再有壯壯,更沒有三兒……
天哪!沒了他們,她還有勇氣活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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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在幹什麼呀?!
小芋好氣自己,拿起遮面巾子用力抹淚,怎麼已經走到後門口兩次了,她都又折回來,就在院子裡兜圈子?然後雙腿實在承受不住了,就抱著包袱坐到鞦韆板子上發楞。
抬頭望了眼偏西的月亮,她忽然有些急了,趕忙站起身。
「哎呀!」
前方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黑壓壓的像是一隻大黑蝙蝠,嚇得她楞在原地,包袱拿不住,脫手掉了下去。
大蝙蝠有兩眸明亮又幽深的星光,再從樹影裡走到了月光下。
「婆婆,這麼晚了,妳要去哪兒啊?」
田三兒腳一抬,將包袱輕輕踢起,用雙手接住了,再往上扔去,穩穩地掉到大樹的枝幹分杈處。
「啊?」小芋比見了鬼還吃驚,徒勞地伸長手想去構包袱,「我的……我的……」
「婆婆的包袱啊?」田三兒露出笑容,「婆婆還沒說,妳帶這麼大個包袱要去哪兒?」
「我……出去走走……對了,散個步。」
「出去散步,需要拿這個大包袱壓垮自己嗎?」
「我……這個,我怕天涼,帶了一件衫子。」
「包袱這麼大,恐怕不只一件衫子吧?」田三兒一步步定近了她,明亮的月光照出他臉上無害的微笑。「我猜呀,這裡頭應該還有我為小芋寫的牌位和輓聯吧?」
小芋差點跌倒,趕緊抓住鞦韆掛索穩住身子。
那時候剛辦完「小芋」的喪事,初一竟然就將牌位和輓聯丟了,害她心疼難受不已,趕緊撿了回來,偷偷藏在包袱裡。
三兒的眼力是很好,可是已經厲害到可以看透包袱巾了嗎?他會不會也看透她臉上的巾子了?
「我沒見過有人這麼喜歡觸自己霉頭的。」田三兒走到她身邊,也隨她一起抓著鞦韆繩索,帶著責備的語氣道:「妳這下子走了,是想以後自己一個人在外頭沒了,這牌位和輓聯還可以再用一次嗎?」
小芋好心慌,不光是他暗示性的話,還有那密密包圍著她的男人氣息。
嗚!明明他碰也沒碰她,為什麼她就有種逃不出生天的感覺?
「你們母子都是一個個性,要走,也要帶最心愛的東西走。」
「我是想……呃,那塊牌位還可以拿來當柴燒……」小芋驀地住口,她呆呀,何必自己招認包袱裡頭有牌位?
「哈哈!」田三兒忍不住哈哈大笑,抖得鞦韆繩索不斷擺動,連帶她抓著的手也跟著顫動了起來。
「要燒柴,隨手撿枯樹枝就有了,妳呀……」他的右手沿著七彩繩索慢慢滑下,直接覆在她沒有戴手套的手掌上,仍是笑道:「妳忘了帶更重要的東西了。」
她只能將頭垂得更低,全身已經虛軟得連掙脫他的力氣都沒了。
「妳知道妳忘了帶什麼嗎?」見她一直不說話,他又再問。
她無力地搖頭。
「妳忘了帶我和壯壯了。」
他的話瞬間揪住了她的心,酸苦的淚水也立刻迸出。
原來,自己在院子裡晃來晃去,不是想蕩鞦韆、也不是想賞月,而是千千萬萬個放不下心中最愛的兩個人啊!
如此戀戀牽絆,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她還是要回來的。
若不能伴三兒天長地久,也不能看壯壯長大成人,她會很遺憾很遺憾的,也會好恨好恨好恨自己的。
一個更大的聲音告訴她,她不能讓無情的老天爺得逞了,祂想拆散他們一家,她就偏不給祂拆--
可是、可是……
田三兒凝視著那雙不斷掉淚的眼睛,微笑轉為沉靜神色,藏在心底烈火般的情緒讓他更加握緊了她捏成小拳頭的手掌。
「換了我,要回山裡村的話,也會帶上我最心愛的人兒。」
誰?是誰?他即將新婚的妻子嗎……她完全不敢再想了。
「小芋,我們一起回家吧。」
一記猛雷打了下來,徹底擊垮了她心底深處的那道牆。
她很確定,他不是叫魂,也不是說夢話。
他就在她的身邊,喊著她的名字,柔情款款、情深意摯。
真的認出來了!
她全身僵硬,無法動彈,所有的思緒也凝結成一塊硬麵團,分不出是震驚,還是害怕,但無力的雙腿已經撐不住地微微發抖。
「妳腳不好,先坐下來吧。」
他的聲音還是溫柔得嚇人。他扶著她的身子,將她按到鞦韆板子坐穩,自己也在她前面蹲跪了下來。
他就在眼前看她!她低垂著頭,一見到自己不成樣子的雙手,慌地就要縮回袖子,卻是怎麼縮也縮不進袖子。
「小芋,我喜歡妳這雙手。」他握著她的手,輕輕摩挲著她的傷疤,悠悠說道:「以前妳這雙手就很靈巧,做什麼都行;現在,妳也一樣做什麼都行,還將我的兒子拉拔得這麼大了,我真的好歡喜,小芋,謝謝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