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裝束極簡,僅以黑底金線如意紋的繡帶束髮,這一路迅疾如風的奔馳,對他竟沒有絲毫影響,俊臉上非但未見疲態,長衫未染塵埃,就連他的髮絲,也是一絲未亂。
臨海別院的總管,匆匆奔上前來,誠惶誠恐的請安。
「少爺,您辛苦了。」總管低著頭,抹著額上的汗,語調謹慎。「香茗已經備妥,請少爺到廳堂歇息——」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幽蘭呢?」
「在閣樓裡。」
用過午膳了?」
「是。」
「吃了些什麼?」他問得鉅細靡遺。
總管不敢輕忽,如實答道:「清蒸鮮魚、紅菱雞絲、芙蓉豆腐、清炒鮮蔬,還有一盅人參雞湯。」
「食慾如何?」
「回少爺的話,蘭姑娘近來胃口不錯,雖然菜餚仍有剩,卻剩得比往常少很多,五次裡總有個兩、三次,能喝上兩碗雞湯。」
俊美的容顏,浮現淡淡笑意。
「很好。」男人點頭,腳步卻未停,又問:「燕窩還有多少?」
「還有一斤九兩。」
「夏日難免氣燥,從今日起,一旬裡替她熬五次燕窩,要是不夠了,就再讓人從鳳城拿來。」
「是。」總管低著頭,用心記著,連一個字都不敢忘。
交代妥當後,男人白袖一揮,不需多加吩咐,隨身的護衛們以及總管,已紛紛停下腳步,行禮後離開。
花香濃濃的庭院裡,只聽得到啁啾鳥鳴,格外悅耳。
男人獨身一人,沿著青石小徑,走到庭院深處,那處嬌養著他心中最惦念人兒的清雅樓閣。
樓閣之內,寂靜無聲。
他推開門,拾階而上,來到花廳之外,腳下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隔著細密的珊瑚枝,隱約可見,內室的窗下,坐著一個嬌小人兒。她低著頭,藉著薄紗篩過的柔和日光,正捻著繡針,在一塊暗色布料上,專心繡著精巧的圖樣。
瞧她繡得用心,男人也不開口,腳步更輕,旋身幾步就己進了內室。
幽蘭沒有察覺,房裡多了個人,仍低著頭,一心三思的繡著,那精緻的花樣,逐漸有了雛形。
他站在幾步外,凝視著窗前的人兒。
只有看著她的時候,他的心才能感到平靜,才能忘卻那些爾虞我詐、機關盤算,以及他的滿手血腥。
看著窗前的人兒,他的眼裡,滲入了暖意。
她繡的花樣,是婉約的蘭草,爾葉細而長,惹人憐愛的蘭花,彷彿含羞般,半掩在爾葉之間。一葉又一葉的蘭葉,尾端輕卷,細密的花樣連結,繡在布料的邊緣。
這麼細緻的花樣,就算是最熟練的師傅,也要花費一個月以上才能夠完成。這麼繁多得繡紋,是她耗了多少時間、多少精神繡的?
確認繡紋妥當後,幽蘭直起身子。
她揉了揉酸疼的肩,擱下繡針,仔細拆開繡架,然後站起身來,將暗色的布料抖開。
上好的布料,早已裁好,又縫妥。
那是一件男人的衣裳。
他靜靜看著。
那件衣衫上,不論領口或袖口,都有她親手繡上的圖樣。她輕拂著布料,確認衣裳整潔,蘭草的圖樣也在布料上浮動著,細長的簡葉,像是一個纏綿的擁抱,將會圈繞著穿上這件衣裳的男人。
柔和的日光,將她的髮絲、面容,鑲了一圈淡淡的金邊。柔柔的小手,撫著衣衫、撫著繡樣,仔細檢查著,不肯有半絲馬虎。
她的臉上,還有著甜中帶羞的淺笑。
驀地,她察覺到角落的視線,匆匆抬起頭來,赫然瞧見,一個男人站在角落,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
「哥!」幽蘭訝異極了,連忙收起衣衫,藏在身後。「你怎麼來了?」她的表情有些慌。
關靖走上前來,微笑開口。
「怕下人放縱了你,才覦了個空,來這兒檢查,盯你是否按照吩咐,好好休養、進食。」他笑了笑。
「哥——」
「嗯?」
「你站在那裡多久了?」
「不久。」關靖神色未變。「我才剛到。」
幽蘭鬆了一口氣。
「怎麼,你在忙嗎?」關靖又問。「我打擾你了嗎?」
「不,沒有沒有,我只是——只是——在做些東西……」她的聲音愈來愈小,滿臉的羞,雙手在背後,把衣衫揉得更緊。
關靖順著她的意,不刻意揭穿,就當作什麼都沒瞧見,還體貼的換了個話題。
「我聽總管說,你近來胃口不錯。」他走到桌邊,撩袍坐下。
「是廚娘的手藝精進,滋味更好,我才吃得比以往多。」她看著哥哥,把功勞推給廚娘。
哥哥性格嚴謹,待奴僕們無比嚴格,要是事情與她相關,奴僕們就得更小心謹慎。所以,只要有機會,她總會在哥哥面前,多說幾句好話,怕奴僕們因為她,被哥哥罰了或罵了。
關靖端詳著她,目光極柔。
「你的氣色,的確比我先前瞧見時,要好得多了。」他伸出手,拇指擦過她的頰,溫柔的目光裡,像是藏著一個秘密。「多吃點,好好休養,別讓我擔心。」他吩咐著。
她淺淺一笑,如往昔般,笑得單純甜美。
「幽蘭知道。」
「那就好。」關靖點頭起身。「你忙吧,我不擾你了。」說完,他撩起長袍,逕自往外走去。
藏在眼裡的溫柔,含在嘴角的笑意,在踏出樓閣時,就徹底消失。離開幽蘭之後,他又恢復成平日的那個他,那個冷淡、高傲,能在南國呼風喚雨,決定無數人生死,城府比海更深的關家長子。
關家兩代父子,都是南國重臣。南北兩國長年敵對,南國皇帝卻昏庸無能,若非有關家父子,竭盡心力,長年輔住朝政,不論內政或是外務,全一肩扛下,才能讓南國國力不衰,能與北國抗衡至今。
關家輔佐朝廷,當然,也左右著朝廷,勢力深植南國。
在南國境內,人人都知道,關家父子權勢驚人,卻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關家還有個美如天仙的女兒。
關靖跟父親,甚至願意用性命,來捍衛體弱多病的幽蘭。父子二人從不對她提起官場上的任何事,彷彿關於那些事、那些人,只要是提起,對她都是一種褻瀆。
幽蘭,是他跟父親,費心嬌養的一朵花。
她從小病弱,己數不清有幾次,險些就要踏進鬼門關,又被惶恐不已的大夫用盡全力,救回一命的經驗。
因為身體虛弱,再加上身份特別,春夏時居住在臨海別院,她還能偶爾出門走動,秋冬時回到鳳城,她就得留在家裡,不得出門半步。
好在,除了博覽群書外,她也對針繡情有獨鍾,繡出來的圖樣精巧至極,連鳳城裡最高明的刺繡師傅,都要自歎不如。
關靖那條黑底金繡、從不離身的束髮帶,就是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離開了樓閣,他穿過迴廊,來到大廳。
大廳裡頭,已備著上好的鐵觀音,三件一套的青瓷裡,飄出濃郁茶香,還有裊裊茶煙。
每一回,初到臨海別院,他總會先去樓閣,見過幽蘭之後,才會來到廳裡歇息。奴僕們知道,關靖會在樓閣裡,噓寒問暖上一陣子,卻算不準時間,所以只能備著茶,只要茶稍稍涼了,就立刻倒了,再換上熱茶。
所有人戰戰兢兢,全低著頭,乖乖等著,直到關靖坐下,端起茶碗,喝了第一口茶,神色依然不變時,大夥兒才鬆了一口氣。
「總管。」關靖以茶蓋,輕刮著碗裡的茶葉。
總管連忙上前。
「少爺有何吩咐?」
「領黃金百兩,賞給廚娘。」
「是。」
「我來的路上,經過東南邊的哨口,第三崗的護衛怠忽職守,沒發現我們的行蹤。」他又喝了一口茶。「傳我的話,把那人流放西南疆界,終生不得返鄉。」
「屬下即刻去處理。」
總管答道,心裡卻有些訝異。換做是以往,那失職的護衛,肯定今晚就要人頭落地!而這次,少爺竟只讓那護衛流放到西南疆界。
看來,少爺今日的心情,似乎好得很呢!
「另外,斗膽請問少爺。」總管硬著頭皮,想趁這機會,快快把問題問了。「明日是少爺生辰,是否該吩咐廚房,明日中午為您擺桌宴席?」
「免了,」關靖擱下茶碗。「菜餚就照著幽蘭習慣的口味,不得更改。」他口吻淡然,卻有著難以形容的壓迫感。
他會選在生辰前一日,離開鳳城,來到臨海別院,就是為了避開鳳城裡接連不斷的祝賀之人。
對那些人,他冷淡至極,而那些堆積如山、價值連城的禮物,他更是壓根兒連看都不看一眼。
對關靖來說,他最在意的人,只有一個。
每年生辰時,他只希望能看見她。
每年生辰時,他只期待她送上的禮物,不論她送上什麼,對他來說都是無價珍寶。
除了她之外,任何人的祝賀,都沒有意義。
他只在意她。
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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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星月都無光。
三更過後,萬籟俱寂,幽蘭才掀開被子,悄悄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