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是一個戰亂已久,卻始終未見和平降臨的亂世。
北國與南國,之間隔著沈星江,兩國以此為界。東方是汪洋一片,西方則有高山二十三峰,高峰入雲,峰頂積雪終年不化。
北國立都龍城,女王專政,土地貧瘠、天候嚴酷,以放牧為業,全國不論男女老少,皆是驍勇善戰的勇士。
南國立都鳳城,皇帝昏庸,文官專斷,武官蠻橫,政治腐敗。然而,南方氣候和煦,土地肥沃,適於耕種,糧食充沛,雖是在戰亂之中,各業依舊繁榮鼎盛。
這場征戰,從最初的零星戰亂,逐漸演變成全面性大戰,雙方投入無數財力、人力,以及人命。
戰久停、停久戰,戰戰停停,這場戰至今已逾百年之久。
國仇家恨,成了一個死結,根深柢固,永難開解……
第一章
南國 邊境
氣味。
某種她不熟悉的氣味,混雜在花香之中。
精緻的白絲縷鞋上,沾著溫暖的泥、芬芳的花瓣,悄悄踏進巖洞之中。洞外夏季的陽光,在柔軟無瑕的白綢衫邊緣,鑲了一層金色的邊,也照映出那纖細嬌小的剪影。
幽蘭走進黑暗中,微側著頭,長辮低垂在柔軟的胸前,有如一隻小動物般謹慎,每一步都提高警覺,走得小心翼翼。
氣味愈來愈濃了。
巖洞外是一片山坡,種滿鮮艷的紫棠花,四季都芬芳馥郁,起風的時候,花瓣漫天飛舞。山坡下是湛藍的海,氣候溫暖時,幽蘭偶爾赤足在沙灘上行走,細軟的沙總搔得她腳底發酸。這片山坡屬於她,四周守衛森嚴,那些人保護著她,卻從來不敢打擾她,甚至不敢看她一眼。
幾年前,她發現山坡下一處隱密的地方,有個深深的巖洞。
洞內陰暗涼爽,石地平整光滑,像是在很多很多年前,曾有人居住過。她逐次逐次的,帶來毛毯、燭火等等東西,還每天換上芬芳的鮮花,將洞內佈置成專屬於她的小天地。
如今,她卻清楚的察覺,有某種東西,闖了進來。
洞內幽暗,她不敢點燈,適應黑暗的雙眼,看清最暗的角落,躺著一個巨大的黑影。
那是什麼?
她不敢再上前。
是野獸嗎?
黑影趴伏著,一動也不動,像是連呼吸都停了。
是受傷的野獸?
那氣味愈來愈濃,幾乎掩蓋了紫棠花的花香。直到現在,她才赫然醒覺,那陣陌生的氣味,是濃重的血腥味,大量暖黏的血液,沾濕了巖洞的石地。
滿地的血跡,染紅了她的白絲縷鞋,逐漸的暈開。她倒抽一口氣,小臉微白,衝動的轉身,就想要逃出巖洞。
「啊……」
一陣細微的呻吟聲響起。沙啞的、痛極的男人呻吟。
她訝異的轉過身來。
那不是野獸的聲音,而是人類的呻吟!躺在那裡,流著鮮血,瀕臨死亡的是一個人!
一個男人……
幾度遲疑後,善良的天性,讓她拋卻了謹慎,非但沒有逃出巖洞,反倒主動靠上前去,直走到那重傷的男人身邊,才忐忑的蹲下。
男人背上的傷,慘不忍睹。
她掩著粉唇,嚥下一聲驚呼。
觸目所及的範圍,他的每一寸肌膚,都有著深淺不一的傷痕,血不斷的滲出,浸濕了他身上那幾塊殘破不堪的布塊。
這個人是遭遇了什麼事?是遇上海難?還是被盜匪襲擊?或是無意中間過國境,被北國人逮箸,刑求到只剩半條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回來?
又是一聲痛極的呻吟。
她連忙斂裙,蹲到他的身旁。
「你……你還好嗎?」她關懷的問,精緻的臉兒滿是擔憂。「你別擔心,千萬撐著點,我馬上去叫人來。你不會有事的!」
話才剛說完,一隻染血的大掌,已猛地抓住她,牢牢握住她纖細的手腕。
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裳,印下猙獰的血印。她驚呼一聲,駭然的抬起頭來,看進一雙亮得不尋常的黑眸裡。
他的臉上滿佈血污,教人看不清他的五官,鮮血讓他看來猙獰,潮濕的黑髮裡,有著血腥,以及海水的氣息。
「不。」他抬頭注視著她,微瞇起眼,即使在黑暗中,那雙黑眸仍舊明亮逼人。「不用大夫!」他語音虛弱,手勁卻剛強又堅決。
「可是,你在流血。」她低語著,忍著不呻吟,嬌嫩的手腕,已經被他握得痛了。
他又垂下頭去,沒有回答,大手卻始終未曾鬆開,只是緊緊的箝著她細瘦的皓腕。
她依然能聽見他斷續、粗重的喘息,幽蘭輕輕掙扎著,想擺脫那鐵般的箝制,他卻不肯鬆手,甚至因為她的掙扎,再度睜開眼睛。
「我不需要大夫。」他一字一句,深幽的雙瞳注視著她,重複強調。「別找大夫。別找任何人來。」
像是被猛獸盯住的小白兔,她喉嚨緊縮著,完全無法動彈。
「不要找人來!」他更加握緊了她纖弱的手腕,黑瞳冷絕。
她猛然回神,不得不點頭答應。
「好。」她壓抑著不安,甚至不敢面對那雙黑眸,只柔聲的要求:「那麼,至少讓我把燈點亮,好嗎?」
扣住她的鐵腕,還是沒有鬆開。
「燈在裡頭。」她再次抬首,鼓起勇氣道。
他注視著她,額角的傷滲出泗泗的血水。
幽蘭咬著唇,對他保證。「我不會逃走的。」
縱然失血過多,男人的判斷卻仍舊快速而準確。他打量著四周,確定眼前這小女人,就算是要逃走,也必須經過他眼前,才能奔向洞口。
他雖然受了重傷,卻還是足以制住這個纖細柔弱的女人。
緩緩的,緊扣的血掌先是放鬆了力道,接著終於鬆開。重獲自由的幽爾,匆匆收回小手,輕揉著那兒的疼。
她不敢逗留,轉身走到洞內。因為緊張,她花了比平常較多的時間,才找著火信子,點亮燈火,讓洞內變得明亮。
燈光照亮巖洞、石地,以及強撐著身子、坐在那裡的男人。
那畫面讓人怵目驚心。
他的傷不只在背上,就連他的肩上、頸上,甚至是胸前,也滿佈著可怕的傷痕。他能夠強撐到現在,沒有喪命,就夠讓人訝異了。
看得出來,他的意志強韌。但是,再強韌的意志,也無法阻止因為嚴重失血而產生的虛弱。
他的眼神愈來愈渙散,膚色愈來愈蒼白,連聲音也比先前微弱。
「過來。」他緊盯著她,對她伸出手,鮮血從指尖滴落。
幽蘭遲疑著,望著他的神情有些膽怯,但眼裡的關懷與擔憂,卻始終不曾褪去。
「過來。」他重複,這次聲音裡多了絲不耐。
她還沒有任何動作,他卻突然開始咳了起來,大口大口的鮮血,咳灑了一地,他的臉色更慘白了,就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該死,他撐不下去了!
「咳、咳咳咳……」他在心裡詛咒著,卻咳出更多的血,他的意識更模糊了。
朦朧之中,他仍知覺到,那小女人急急的離開,經過他的身邊,腳步聲朝著洞口逐漸遠去。她經過他時,海風吹起細緻的綢衫,在劇痛與虛弱中,他竟還能分辨出,她的衣衫滑過那些傷口的感覺,以及那抹讓人迷醉的清香。
意識逐漸朦朧。
黑暗緩緩籠罩了一切,他知道那個小女人會去找來其他人。而那些人一旦發現他,就絕對不會放過他。
在昏迷之前,他苦笑的確定。
他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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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冰涼的、甘甜的水,滴落到乾裂的唇邊。
昏迷中的男人,發出一聲介於飢渴與痛楚間的呻吟,他無意識的張開嘴,吞嚥著甘美的清水。
冰涼的水沖淡了嘴裡的血腥味,滋潤了他火燒般的喉嚨。
他貪婪的喝著、吞嚥著,直到水滴不再落下,火焚似的高溫,再度席捲了他。他緊閉雙眼,輾轉呻吟,染血的結實胸膛起伏著。
跪在石地上的幽蘭,從壺裡倒出水來,將手絹浸得濕透,才又傾身,耐心的將清水一滴滴的餵入男人口中。
一旁還有著剩餘的草藥、染滿血污的棉布,以及一盆己被染紅的水。
家中藏書無數,她天資聰穎、過目不忘,還記得書裡提過能止血療傷的草藥。所幸,那種草藥頗為常見,山坡的另一邊,就茂密的生長了一大片。
她採集了草藥,回到別院裡,收集了些乾淨的棉布,避開了丫鬟與奴僕們的注意,天黑之後幾個時辰,才又設法回到巖洞裡。
男人仍舊昏迷不醒,一動也不動。
她先用沾濕的棉布,擦淨那些血污。乾涸的血跡,得先用棉布濕潤後,才能擦拭乾淨。她避開了傷口,小心的不弄痛他,逐一拭淨血跡。
寬闊的雙肩、結實的胸膛,強健修長的四肢,逐漸袒露在眼前。這是她有生以來,首度面對半裸的男人,粉頰上浮現嬌紅,她努力克服羞怯,耐心的擦拭著。
濕潤的棉布,擦拭著他的額、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他的下巴。一張憔悴蒼白,卻好看得讓她訝異的男性臉龐,出現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