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
「做不成夫妻,也可以做朋友。也許我們做朋友更好。」學林歎口氣,「分手之後,你有你自己的世界,可以找一份職業,重新讀書……有許多好的事等著你去做。」
「你令我想起吊死鬼勸替身上吊的故事,在繩圈裡看出去,前途多美好,於是替身上當了。」
「你真認為我想騙你離婚?」
我擁抱他:「不,學林,你說得對,再拖下去,我只有拖死自己,我們分居吧。」
他也很唏噓。
他說:「人生下來就寂寞,總得靠自己,白天鵝酒吧內的怨婦如果不自救,沒有人能夠救她們。」
學林說:「我對不起你。」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真相信我沒有錯?」
「無論將來如何,千萬不要回到白天鵝酒吧去。」
「不會,絕對不會。」
我們雙雙回到家中,恍如隔世。
終於要分手了,真是明智的選擇。
我們對坐艮久,學林鎮靜的聯絡律師。
「這幾天我們要好好的聚一聚。」學林說。
「學林,」我說:「分居後你會約會我嗎?」
「當然會。」他很訝異:「為什麼問?」
我哭了。
自救是多麼艱苦的一件事,但是我生命還很長,必須要這麼做,必須要離開白天鵝酒吧。
冰人
我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疲倦。
唯一的安慰是出版社寄來的支票,然而手作仔能賺得多少?不外是生活略為寬裕一點而已。
漸漸朋友的電話也絕了跡, 就算鈴聲響,也是編輯追稿。
而我呢,成日伏著頭,寫寫寫,生活是這樣沉悶,簡直不能相信天底下有這麼倒霉的職業,時間悠長,一個人坐在家中,不能見客,沒有同事,高度精神集中,寫寫寫。
我問編輯老潘說:「我想寫長篇,長篇小說比較正氣,可以出書,完整一點。」
他瞪我一眼,「可是只要寫得好,短篇也是契可夫。」
倦的時候,巴不得拋開一切,管得他是什麼托爾斯泰、海明威、沙洛揚、姬斯蒂還是其他。
我自顧自說下去,「長篇……」
「香港沒有人要看長篇,越短越好,明白嗎?站在車裡,坐在理髮店裡,臨睡之前,一下子就看完,最適合都市的節奏。」
我膩了,我想拋下一切,到巴哈馬去渡假。
我衝口而出:「找一個沒有人追稿的地方。」
老潘冷冷的說:「那還不容易,但是你的生活費用怎麼樣?還是趁年輕的時候多賺一點,手頭有個積蓄,免得七十歲時東山復出。」
錢……我疲乏的想:真害死人。
一個月五個短篇,想題材會瘋掉,上天入地,什麼都寫遍,自巴黎到地下鐵,頭大如斗,稿費再高,我也如一隻搾乾了汁的橙,癟掉。
「生活乏味。」
「電視台不是偷你的小說來改電視劇嗎?生活乏味,同他們打官司呀,把過程寫下來,又可以出一本書。」
我同老潘說:「是是是,出恭也寫書。」
老潘瞪著我,「你越來越粗俗。」
我還嘴,「所以小說越來越賣得多。」
「不理你,明天交稿。」
有讀者寫信來罵我,說我作品味道越發淡了,不知所云,莫名奇妙,像一煲雞湯,不停的斟出來摻水,淡得可以。說得很有道理。
最好是只寫一個長篇、一個短篇、一篇雜文。可是環境不允許。
才在動腦筋,電話又來了。
是明叔,日報老總。
他說:「信收到了。」
「怎麼樣?」緊張起來,是要求加稿費的信。
「最近報館被人告,我覺得在這個時間提出這個要求不太好,你說是不是?」
我怎麼說不是?「那慢慢再說吧。」
「我會盡快答覆你。」他掛了電話。
我放下筆,看看窗外,陽光正好,放下工作又到什麼地方去?喝茶喝到下午五點,我便內疚起來,有種犯罪感,覺得自己沒有資格那麼優悠,做瘋了。
電話鈴響,是妹妹。
「什麼事?」我說:「沒時間聊天。」
「姐姐,我答應老師到飛機場接一個朋友,我忽然有事,你代我去如何?」
「開玩笑!」我怪叫:「你代我去我還不要!」
「姐姐,那位來客是老太太,八十歲,她不可能摸到路到市區,你幫幫她。」
我啼笑皆非,「你有什麼急事?為什麼出不去?」
「小姐,我在醫生這裡,我忽然作動,看樣子要生產了,」她說:「你在這種情形之下,不會走不開吧?」
當然,這個理由已經夠充份。「幾點鐘的飛機?」
「四點半。」
我看看手錶,「叫什麼名字?」
「老太大叫謝斐素心。」
「多好聽的名字,我會拿著個牌子到飛機場去找她,現在就去,你放心了吧?」
她說:「謝謝你!」
我拿著「歡迎謝斐素心」的牌子到機場,舉起它。
去他的稿子,總得有點私生活。
旅客陸續出來,果然有一位十分乾淨,白髮如銀絲的老太大朝著我的牌子走過來。
「謝老太?」我驚異於她的精神奕奕。
看上去也像是七八十歲,但是雙目閃爍,一臉笑容。
「你是來接我的凌器?」她趨向前來問。
「不,我是凌器的姐姐,凌感。」
她笑了,「你們年輕人真可愛,誰說如今人情薄如紙?你們還不是對老人很好,像這位周先生,一直自美國照顧我到這裡——周先生?」
這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她身後有人。是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男人,他向我微微一鞠躬。
謝老太太說:「周先生,沒你事了,我們再聯絡吧,再見。」
那位年輕人向我說再見,又向老太太說再見,拿起行李走了,我問老太太,「你沒親人?」
她說:「沒有,我家在三藩市,自己回來探訪老朋友,朋友是令妹以前的教師,她不良於行,所以托令妹,剛巧令妹亦不便,唉,這是地址,你送我去吧。」
我駕車把她送到那個地址,索性替她提著皮箱上樓,另一位坐著輪椅的老太太來開門,她們相見大歡,我自覺做了宗好事。
她們留我吃飯,我放下電話與地址,叫她們隨時與我聯絡,但那晚的確有事,不能奉陪。
我頗擔心,「你們起居有人幫忙嗎?」我見屋子收拾得異常整潔。
「有一個很好的鐘點女工。」老太太回答:「世界上充滿好人。」很安樂的樣子。
真樂觀,我離開她們的時候想,我要是一半這麼開朗就好了,那還不朝氣勃勃,心想事成。
回到家中,開了電視吃電視餐。我並沒有事,只是不想與兩位老太太相對無言。反正隔三四十年,自己遲早會變成她們那樣,此刻何必過早練習與孤獨老人相處?
妹妹在第二天生了個胖兒子,足重三公斤。
我到醫院去看她,居然碰到謝老太,那位周先生也在。
謝老太說:「我把周先生拉了來,大家年輕人做個朋友不妨,是不是?朋友越多越好。你們的氣質相仿……我不多留了,凌器需要休息,是不是,凌器?」
她很識相,難得的耳聰目靈,一點都沒有時下老人的通病,如果將來我老了也會這樣,我就不介意老。想到這裡,聲音軟了下來。
她問我:「你還沒有結婚嗎?」
我搖搖頭,怪不好意思地,順帶看周君一眼。
「奇怪,都遲婚,到底是挑剔呢,還是貪圖獨身輕鬆?」她笑問。
我不好意思答,顧左右而言他,「我們走吧!」
「周先生沒車子,你送我們如何?」謝老大問我。
「好好好。」我溫和得很恰如其份。
謝老太堅持我先送她,我覺得很蹊蹺,向周君投去一眼,剛巧他也朝我看來,我們相視會心微笑。
這就是舊通俗小說中形容的「眉來眼去」吧?我忽然之間面孔紅了。
送回謝老太,在她處喝過茶,出來時周君說:「如果你不便,我自行回家好了。」
我笑說:「我沒有什麼不便。」
他便跟我上車。我問他:「周君你是幹哪一行的?」
他很懊惱的樣子,「厭惡性行業,女孩子一聽便嚇得什麼似的。」
我訝異,「不會比我的職業更可怕吧?我的工作是無中生有,吹牛扯談,你說多無聊。」
「真的?那是什麼工作?」
「我專業寫小說。」
「哈哈哈!」他說:「你太謙虛了。」
「你呢?」
「法醫。」
「哦!」我說:「真是同病相憐,大家都得不到世人的諒解。」
「可是做為一個作家……」
「誰敢說自己是個作家?」我笑,「都是江湖救急胡亂混口飯吃罷了,名不正言不順,倒是你,堂堂專業人士,不必以少數人意見而對自己職業抱有偏心。」
「凌小姐,被你三言兩語,我頓時振作起來。」他很會說話。
「客氣客氣。」我說:「府上到了。」
他禮貌的問:「有空喝杯茶嗎?」
「剛喝過,一肚子水,改天吧!」女人總得有女人的矜持,我推了他。
「改天見。」
我加一句:「改天再約。」
家裡有數千字要趕,我實在沒有心思出去喝茶玩耍。我不敢說自己有工作狂,但有時候看到無名小卒或是當今紅牌,動輒脫稿,實在覺得他們沒有責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