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是我,什麼事?」
「中國人想約你吃晚飯。」
「幾時?」我問:「快說!」
「今日明日與後日以及大後日。」
我自心中樂出來。「不過你的耳朵可苦了,我有大把苦水,要對你傾訴。」
「有什麼苦?都是細節而已。」他笑。
「這個國際營內的生涯不好過。」我立刻開始。
「整個地球上的生涯都不好過,今夜開始大家交換心得。」
我哈哈大笑起來。
阿簡、花地瑪、亞方素、紐卡索、法朗索娃他們一起轉過頭來看我,我朝他們眨眨眼。
他們搖頭說:「神秘的中國人,情緒波動得這麼厲害。」
我按住電話筒,大聲朝他們說:「去死吧!」
大家一起笑出來。
假期
氣熱。
全世界的人都外出渡假去,只有我拿不到假期。
三十四度攝氏的溫度下辦公,問你怎麼受得了,還得拿著公事包四出去開會,真奇怪怎麼還沒有在街上倒下來中暑暴斃。
香港一年比一年熱,一年比一年忙,好幾百萬人軋擠在一個小島上,日日如斯,長此以往,大家一起宣告瘋狂。
我也不曉得什麼在支撐著我,許是月薪,許是意志力,每天回到公司,但覺頭痛心跳、疲倦、胃氣冒泡,巴不得打道回府,在冷氣間的席夢思上睡至中午。
呵案牘之勞形。
電話鈴一響便有一種作嘔的感覺,又是那幾個人的聲音,又是那些芝麻綠豆的事又是官腔,又是小題大作,又是好大喜功,又是雞毛當令箭,又是欺上壓下。……
真想逃避,逃到一但遙遠而悠閒的北國,少見人影,在爐火邊打毛衣。
說到爐火,外邊室外早上八時就像爐火般蒸烤,受不了。
每逢辛苦的大暑天,是我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候。
汗不停的流出來,把自信心洗個蕩然不存。
每天下班,我開始崩潰,倒在床上,喝一杯啤酒當晚餐,然後在八九點鐘便開始進入夢鄉。
一天辛勞工作十小時難道還不夠嗎?
但是老闆還不放過我。
他傳我進他房間說:「倫敦公司派來的人,你要招呼他。」
「不!」
「這是命令。」
「叫伊蓮、寶琳、森妮她們去對付洋人。」
「我指明要你。」
「我不去,我跟洋人合不來,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
「我手頭上只有你一張皇牌。」他硬的不行來軟的。
「我不去,你不必多說,最多我辭職。」
「喂,若霜,你別太過份。」
我站起來就離開他的辦公室。
我的腦子發脹,四肢發軟。
我管他是火星分公司來的客人,我沒興趣,而且我的體力也不足夠應付日常工作以外的一切。
我記得是星期五。
我喃喃有詞的感謝上帝,「幸虧是星期五。」明天是短周,星期一是公眾假期。我可以上超級市場買一堆芝士與一瓶好白酒,獨自在公寓內渡過靜寂的三天,也許可以恢復一些元氣。
正在收拾手袋,有人敲門,我還沒來得及應,他已經推門進來。
我不友善的瞪著他。
他給我一個大笑臉。
「我是倫敦分公司來的人。」
我尖叫一聲。
他嚇一大跳。
我沒好氣的問:「找我幹什麼?」
「我這次來出差,是為了搜集一些資料.」
「我不要!」我大嚷,「我不要陪你去摩羅街你請請吧,我不要。」
「喂,小姐,」他噓一聲,「冷靜點,我不是外國人,我不會叫你陪我去那種地方。」
我放下手袋,向他瞄過去。
我熱昏了頭,受不起驚嚇,天!我竟沒注意到他不是外國人。
我累倒在沙發上。
「明天開始一連三天公眾假期,你不知道嗎?」我問。
他老客不客氣的說:「對不起,你這個假期要工作。」
「誰說的?」
我老闆出現在門口,「我說的。」
我恨不得有一把射犀牛的槍,可以朝他的腦袋開一發。
我心酸,為了工作,為了這該死的五年來,什麼違背良心的事都得去做,天下無安樂土,這些老闆使人用人,簡直不把人當人。
我用手撐著頭,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別神氣,等下子一包老鼠藥毒斃了你。
「我不會太過麻煩你的,我此行不過是要找幾本書。」
我說:「一切等明天再說。」
「我沒有你的電話地址。」
「今天我請你吃飯如何?」他伸出手:「小姓申,申家康。」
「秘書處有。」
我瞪他一眼,出門去。
聽見老闆在身後說:「這個凌若霜,真拿她沒辦法。得教訓教訓她。」
我冷笑一聲,打我入十八層地獄?如何教訓?
這些老土的老闆,老以為可以將夥計搓圓擠扁。
幸虧誰都可以轉工不做。
其實這份工是不錯的,皆因這個天氣,使人響往逸樂的閒情:碧海藍天,白色的船,甲板上細碎的音樂……於是想到假日中要忙著工作,特別煩躁。
他們說:在炎夏中,犯罪率高許多,信焉。
那天晚上,我剛在沙發上朦朦朧朧,便聽到電話鈴響。
我家的電話,擱那兒根本是應個卯兒,很少有響的機會,我取過接聽。
那個姓申的說:「我冒昧的打來問你吃過飯沒有。」
「不想吃。」
「不吃沒力氣。」
「我有沒力氣與你何關?」
「明天你要陪我逛書店。」
「你又不是洋人,又不是不會說廣東話,為什麼硬要拉我落水?」我冒火。
「因為我比你老闆還要高兩級,他要拍我馬屁,所以叫你來陪我。」
「他媽的,我們這些高級女職員,還得隨時搖身一變,肯做女招待才行。」
「對不起。」
「咦。」我訝異,他向我道歉?
「要是你真的跟男朋友有約,我不便阻礙你們。」
「我並沒有約,我只是不喜做這種工作範圍以外的媚工。」
他苦笑,「如果我告訴你我在找的是什麼書,或許你會同情我。」
「什麼書?仇十洲畫的春宮?」
「我的天!不不,我在找中圍建築中『斗拱』的資料,必須是圖文並茂。」
我沉吟,「斗拱?可是俗稱徇頭?」
「噯,凌小姐果然淵博。」
這小子!我臉上不禁露出笑容,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我們儘管去找找,」我口頭已經鬆了,「要這種資料幹什麼?」
「與我的工作有關。」
「呵。」
「我還聽說有些簡單的斗拱已被做成積木遊戲,可以拆卸裝合.」
「這倒不難,一般玩具店有得買。」
「還有藻井的種類,有沒有專門的書籍.」
我說:「或許應該到圖書館去找一找。」
「明天開始如何?」
我已墮入他的鑊中,「好吧。」反正他禮儀周到,不算是生番,就陪他出去走一趟。
有什麼好說的?我朝自己攤攤手,做工就是這麼痛苦,難為有些太太們嫌婆婆討厭,若不是她婆婆生了個好兒子養活她,恐怕她要出來看很多討厭的人的面色呢。
但不知怎地,我的氣都下去了。
第二天他一早上門來,穿得很明快,一身白,我對白色有特殊的好感,是以愛屋及烏,對他就沒有什麼言語。
他先帶著我去吃了頓豐富的早餐,我是個早餐主義者,早上非吃飽不可,否則整天沒氣力。沒想到遇著同志。
然後我們出發到圖書館,我有點人事關係,很快找到我們要的書籍,但是資料不很完整,
他有點失望。
申是很有風度的男人,他的失望並沒有形於色。
天氣酷熱,我們坐下吃冰。
我問:「你到底是幹哪一行的?」
「你在建築公司裡做事,如何不知道?」他笑得很調皮。
「說真的,告訴我。」
「我是個維修建築師,專門修整古代失修的建築物。所以前來找尋斗拱及藻井的資料。」
我問:「誰有這樣的一座東方建築物要重修?」
「有錢人的品味是很奇特的,大財主洛奇非特後院有一座天壇式的建築,我第一次看到也呆住了,在倫敦市郊!」
「多麼有趣。」我禁不住慨歎。
「而且造得唯妙唯肖呢。」
「最好的辦法是帶活的資料去。」我忽然說。
「什麼?」
「相信此地還有老師傅可以指導你。」
他沉吟。
「或是索性不依古法,用錘子釘子把徇頭硬釘在一起,有什麼不好?只要牢靠就好。」
「你這個刁鑽的女孩子,」他笑,「如果事情這麼簡單,人家還會重金聘我?維修建築師的任務,就是要把失修的建築物恢復原來模樣,不加不減,明白嗎?」
我啼笑皆非的說:「多謝指教。」
「我曾經為歷史博物館重修過一座十五世紀的堡壘,成績斐然,若果中國人不能重修中式建築物,那真是貽笑大方。」他陷入沉思中。
忽然之間我也發覺事情的嚴重性。
下午我倆繼續尋找有關資料,失敗。
我發狠,與他走遍每一間木器傢俬店,探訪年紀大的木匠師傅。
得到的答案,鄉數與驚訝的表情一齊來——
「沒有人造這種房子了。」
「傢俱徇頭多數是很簡單的,橫樑?現在的房子哪裡還有橫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