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當心進拔舌地獄。」
我不在乎,「要拔大家拔,陪我的人多得很,我頂多輪在灣仔,不知多少人在宵灣。」
「上班去,我說不過你。」
我笑一笑,回公司。
公司裡的人也不可愛,一個個明爭暗鬥,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尤其是幾個拍馬拍得進的小癟三,時常超級踩人,不好應付。
我並不是寵將,說我特別會做,我不見得,特別不會做,當然也不是,反正我會混,嘻嘻哈哈胡調,老闆你不滿意嗎?無所謂,再做一次,反正時間是公司的,早受收買,心裡不舒服,想想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也就算了,外頭還把我當女強人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沒有苦水,吐個屁。
可是在公司同這班牛鬼蛇神,販夫走卒混,月底還能發下薪水來,辭了工又該作啥?搓麻將、逛街、喫茶?幾時到老?
不可能的事。
這份工作實是無選擇中的選擇。
國際新聞社裡,當然有各式人等,包括美籍日本人、中印混血兒、法國馬賽人、美國德州人、葡英混血……單單少中國人。
這也是母親擔心的道理,沒有中國人?她深深害怕將來的女婿不是黃炎子弟!怕得要,再安慰她也不管用。
但是要我到哪兒去找好的中國男人來一嫁了之?
真頭痛。
慢慢來吧,我也嚮往結婚,希望像俗話形容的「嫁得好」,但此事不能強求,我連密友都沒有。
法國小子法朗索娃推門進來,「那份香港前途的報告做好沒有?」
「單是楔子已經做死人,」我說:「全香港的報紙社論都有不同的方向,怎麼辦?」
法國人笑:「下班去喝杯酒吧。」
我想起母親的叮囑,「不去了。」
「怎麼了?」
我看看他,微笑,「我頭痛。」我指指頭。
「你這個傢伙,怎麼忽然小家子氣起來?」
我不響。
過一會兒我說:「法朗索娃,找別人去。」
「我喜歡同你閒扯。」
「人家瑪歌很喜歡你,又是你同鄉。」
「你自己不去就算了,別跟我亂推薦人。」他生氣的走出去。
我歎口氣,總會得罪人,你總會得罪人。
沒到一會兒,又有人進來,我抬頭,是中葡混血兒亞方素。
「嗨,蜜糖兒,」他說:「今夜有空?」
「頭痛,沒空。」
「拒人千里之外。」他說。
我說:「你的中文沒有進步呀。」
「有沒有幫助?你會不會對我青睞有加?我學中文都是為了你。」
「別灌迷湯了,我已經三十歲,不受這一套,對外頭打字員說去。」我擺手。
「顏回,別恃寵生嬌。」
我說:「真的頭痛。」
他聳聳肩,「下午,我再來約你。」
我關上門,燃枝煙,打開報告,剛預備做,那個日本人踢開門。他是我上司,我不得不
敷衍他,同他混。
我說:「早,今天心情如何?」
「壞。」他一屁股坐下來。
我連忙扯一個笑臉。
「你那篇報告寫得壞透。」
「是是是。」我笑著說。
「你是一個有才華的人,為什麼不施展出來?」
「老闆,你對我估價太高了。」
「別找藉口。」他板著面孔。
我仍然掛著假笑,假得像真的一樣,心裡想:小人得志,你這個混賬王八羔子,有機會我把你切成八塊,你這只烏龜。
「是真的,你要求太高,你自己太能幹,事事要一百分,所以我們這些八十分的夥計,你都看不入眼。」我張開嘴,滔滔不絕的假話一直流暢的吐出來。
我不理他的反應如何,我只為保護自己。
「我不管,你這報告寫得不好的話,我會叫你一直寫下去,寫一千次!」
「可以可以。不過下一次一定好。」
「你是怎麼搞的?一點都不專心!」
「沒法子,六年來一直是這樣,也不知道別的老闆怎麼想,居然做下來了。」死鬼,就是你特別愛找碴,你又不是老闆,薪水又不是閣下發的,陪你混就混,我比誰不會混。
「今夜有沒有空?」正題目來了。
先嚇唬我、批評我、傷我自尊,把我說得一文不值,然後約會我,算是提攜。
我說:「我頭痛,山本先生,我不想出去。」
「約了別人吧?」
「晚上打電話來查我,我會向你報告我頭痛的最新狀況。」
他哼一聲,不出聲,我也看著他,不出聲。
而我們的母親以為我們坐在辦公室,只是聽聽電話,說說笑的優差。
把山本打發走了,我才用心看了一下報告。
最近工作效率很差,功夫上錯漏百出,大概是時間到了,要嫁人才解決得了這種大問,那也得看嫁的是誰,弄得不好更加水深火熱。
很多女孩子希望有王子騎著白馬踏踏而來,然而這王子若果養不活你,又有什麼用?
我頗有點心灰意冷,單身女人如果沒有一份工作,那是不行的,凡工作都有傾軋、排擠、鬥爭——除非閣下一輩子被壓在最後一層,被壓的滋味更不好受,故此只好向上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把頭理在桌子上,在江湖太久了,咱們像定了型似的,很難走回家庭去。但我是這麼累,我歎息,除卻天邊月,沒人知。外表看上去,也還是一個焊強的時代女性。
我剛安定沒多久,美國人森姆探進頭來,「怎麼,顏,又鬱鬱不歡?」他是國際營中最公道的一個人。
「你想我怎麼樣?」我反問:「躍上辦公桌跳肯肯舞?」
「別拿我出氣,訪問傑出國際科學家一事,是否由你負責?」森姆問。
「不是!怎麼推到我頭上來?」我氣憤,「那兩個新丁為什麼不做?」
「嘿,新丁得寵,你不得寵,總之你支老丁的薪水,做什麼工作有什麼關係?」
「我要是跟日本人唱歌跳舞去,又自不同。」我說。
森姆訝異,「 值得嗎?他的薪水才比你多一兩千,他又不能捧你上天。」
「可是他能叫我受閒氣。」我悶悶不樂。
「誰不受氣?」森姆說:「別說我阿Q。」
「不會,我比你更Q,我乾脆姓Q。」
「這是聯絡的地址電話,你好自為之吧!」森姆出去了。
我無奈,背上相機,出發。
那科學家年紀很輕,是中國人,長得很端正,一表人才,十分出色,姓陸。我為他做了一個很短的訪問,便打道回府。反正寫什麼都會被日本人批評得樹葉都落,他咬定了我不行,漸漸連他自己都相信起來,此刻,恐怕就算我答應與他出去吃飯跳舞,都來不及了,他仍然認為我是小學程度,人在上,我在下,除了忍無可忍,重新再忍之外,別無他法,每一間公司,每一個機構,都少不了這樣無理取鬧的人。
管夥計合理、聽話,持大學文憑,有十年經驗,他還是愛踩就踩、一隻臭皮鞋壓上面孔來。
每天早上,我在搽五百元一罐潤膚霜的時候,就同自己說:這麼好保養為的是什麼?又沒有丈夫兒女來吻別,不過是回公司去貼上司的冷屁股罷了,唉。
可是天天還得做下去。
習慣了。
德國人議斯問我:「你不舒服?」
「吃不下飯。」
「看開點。」他笑。
我坐下來,匆匆忙忙寫好一篇訪問,沒有什麼精粹可言,平平穩穩,普普通通,交上去。
日本人出來說:「為什麼不自己交進來?別老叫信差走來走去好不好?」
「好好好,我以為你關著門,不想人打擾你。」我仍然息事寧人,怎麼都不同他攤牌。
他拿著訪問,看都沒看仔細,「這開頭不好,誰會看這樣的句子?重寫過。」用鉛筆一筆勾銷。
我心想笑,又覺得不是笑的時候,從是掛上一個愁眉苦臉的面具。
「你明白我說什麼?我猜想你不明我說什麼。」他吼。
我仍然一絲火氣都沒有。「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你說什麼。」
他進房去關上門。
我聳聳肩。
法朗索娃走過來,「幹嘛?他跟你是耙上了。」頂關心的,「你什麼地方得罪他?」
我問:「你真想知道?」
他點點頭。
「三個月前,我前任老闆臨走之前同他說,顏回的稿子最好。這一下子贊壞了,如果我前任老闆對他說,我簡直可以代他的位置,我早就變成八塊。誰想害死誰,就在他老闆面前誇他你明不明白?」
「我完全相信。」法朗索娃點頭。
「下了班去喝酒吧!」
「好。」法朗索娃問:「你頭不痛了嗎?」
「債多不愁,虱多不癢。」
借酒澆愁,難怪中環酒吧,到下班時分擠滿了酒客。
大塚江湖混飯吃,誰當真救國救民?得過且過,但日本人偏偏日日跟我鬧,他是想我辭工吧!但是我不會那麼做,不是不想爭一口氣,而是無處可去。
喝到第三杯的時候,有人同我說話:「顏小姐?」
我轉過頭去,「咦,陸先生。」是那個高溫物理專家,心裡有些高興,我難得見到一個公司以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