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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我想他每天都那麼晚才回來,洗衣鋪早關門了,反正我也要去洗衣服,不如幫他一個忙,於是我連他的髒衣服也帶出去,一併替他洗了,所花的時間是完全一樣的。

  衣服拿回來我替他理了一理,有兩件襯衫是要熨的,也替他熨了。這一切一切,都使我想起以前哥哥在此地住的時候,我們互相照顧的情形,然後我把乾淨的衣服仍然擱在他門口。

  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好的房東。

  星期二的功課很重,我做到十點鐘,才聽見他回來。他腳步仍然很輕,沒有來敲我的房門。我不知道瑪麗說了些什麼,不過這樣也好,深夜敲門,是會使我害怕的。

  早上門外又有一個信封,裡面有一鎊,信封面上寫:「很多個謝謝。」我找回六十便士給他,洗衣服才不用一鎊,也把信封輕輕貼在他的房門口。我發覺他用的膠紙,與我的那種一樣,是透明米色的,不是閃亮的。英國沒有這種米色不反光的膠紙,我用的是家裡老遠不避麻煩寄來的,難道他也是在小節上那麼尷尬的人?我微笑。

  然後我上學去了。

  那輛蓮花停在門口。我真因這個房客生光添色了。

  星期三隻上半天課,十二點我在學校吃了午餐,瑪麗坐我對面,她一直說話。

  「我男朋友埋怨我多管閒事,你的房客沒有怎麼吧?」

  我搖搖頭。

  「見過他沒有?」她又問。

  我搖搖頭。

  「他打電話給我,說真找不到房子住,除非去租那種單層獨立洋房,九十鎊一個月,可是地方太大,離大學也太遠,手續也太麻煩,要找律師做保人什麼的,但是他盡量在找,所以你可以放心。如果真找不到,他只好再回親戚家去睡地板。」

  我笑了。

  瑪麗說:「你瘦了。」她忽然打量了我一眼。

  我拿起書包,說要先走一步。走過理髮店,我訂了一個時間,明天下午四點十分。我那頭頭髮,暑假在巴黎剪過之後,現在也該修一修了。

  回到家裡,我把功課全部做清,才不過下午三點,然後把房間裡的灰塵抹乾淨,想睡個午覺,好累呢。但是終於忍不住,我輕輕走過去,把我房客的門推開了,偷看一眼。還沒看,就有種犯罪的感覺。以前我那個英國老太婆房東,也有這個毛病,一待我去上學,就進我房間翻箱倒篋的偷看,連我有幾件大衣也數過了。我也學了她?我連忙把那扇門關起來,不過瞥見床鋪整理得極齊,案上放著一張女孩子的七彩照。那女孩子是長頭髮的,艷麗的,我覺得真不該,連忙回到自己房間,把窗簾都拉上,睡了一覺。

  醒來是六點鐘。

  我靜聽了一聽,他並沒有回來。

  我掀開窗簾,他的車子也不在。好用功啊。禮拜三還留在學校裡做功課。本來書獃子也很多,不稀奇,但開這種輕佻跑車又勤力向學的人,在性格方面就矛盾得很。

  我自己在廚裡煮了面吃,冷冷清清,煮完了面.洗了鍋子碟子就打算看家裡寄來的報章雜誌。

  學校裡人人盼放假,有假他們可以回家,我回哪裡去?我只有這一層租來的小房子。不回家他們也至少可以與愛人聚聚,我是連男朋友也沒有一個。

  不怕肉麻點說一句,寂寞芳心得很。

  我才揀了一部雜誌,他就回來了。蓮花跑車的引擎很文靜,輕輕的吼幾聲,便停止了。他開門進來,他在唱歌,或是在哼歌。我覺得奇怪,他怎麼忽然變得這麼活潑了?我坐在房裡不響。

  他大概以為我還沒有放學吧?對,所以才製造了聲音。他忘了星期三。念博士的人忘了我們這種初級生的讀書苦,我們是限時限候,自由不得的。

  我暗暗笑了。

  果然,他看到我的濕傘了!他的歌聲就停止啦。

  其實有什麼所謂呢?我喜歡家裡有點聲音,只要不是過份的聲響就行。他進了房間。

  沒多久他就進浴室了,他在淋浴,可能因為時間還早,他在放一隻歌。就是他剛才進門時哼的那只歌。

  「——假如你離去,在一個夏日,不如你連太陽也帶走,當你轉頭而去,我還是讓你知道吧,我會漸漸死去直至下一個再見,假如你離去,假如你離去。」

  我放下了書本。

  這首歌是法文的,我喜歡這首歌,但是現在已經是冬天了,夏天早已經不在了,雖說如此,歌還是很纏綿的,我呆呆的在房裡聽著。這種歌叫人想起太多的事。

  恐怕錄音帶與錄音機都是他帶來的。

  他很快淋完了浴,回到房間去,把房門一關,一切聲音就沒有了。

  我起來寫了幾封信給家裡,預備明日一早去寄。當然沒有提這裡忽然多了個男人,否則家裡嚇都嚇死。把信放在一角,我便上床睡了。

  一夜無事。(當然無事)

  第二天我發現浴室收拾得十二分的乾淨,肥皂都好好的放在盒子,牙膏蓋子旋得牢牢的,毛巾一條條的掛得很整齊。我真納罕,幾時真要看看他的樣子,怕不會娘娘腔吧?以前哥哥也相當整齊,我那位新嫂子就差得遠,我們兄妹倆跟在她身後收拾還不夠,她就是穿個透明睡衣到處跑,跑到哪裡嫌哪裡冷。

  難怪人家說現在世界反了,女孩子們都邋遢得不得了,光出去裝個門面的,男孩子反而有整有條,所以這年頭的男孩子,根本不願意結婚,女孩子非得出九牛二虎之力,像打獵似的四出尋找丈夫不可,像我這麼懶的,大概只好做老姑婆。

  我出門把信投進郵筒,然後忽然想起他房間裡那張女孩子的彩色照片,那個大概是他女朋友了,不然照片不會這樣的放著。

  這一切一切原不關我事,但一個人閒下來,精神沒什麼地方寄托,就喜歡把不干己的事拉過來想個半死。我現在就犯了這個毛病。

  星期四星期五也就這麼過了。

  他在這裡住了五天,時間過得快,一切都是不知不覺的,我們真的還沒見過面呢。但是週末是不可逃避的吧?除非他往朋友家去。

  這麼靜的房客倒真好,不過人家是暫住兩星期,當然事事遷就著,長此以往還這麼小心,不等於做賊了?我想,那時候,倒貼他,他也不住呢。

  星期五放學,遇見瑪麗,瑪麗說:「今天晚上,表妹的堂兄的表弟的女朋友生日,你來不來玩玩?」

  我皺著眉頭搖頭。

  瑪麗白了我一眼,「你還念什麼書,乾脆進修道院做姑子去吧!」她就是喜歡侮辱我。

  我並不與她理論。

  「啊,你那房客打電話跟我說:『真謝謝她了,天天把浴缸臉盆刷得亮亮的。』多謝你,聽見沒有?」

  「那原是應該的,有什麼好謝?」我說。

  瑪麗問:「噯,他長得怎麼樣?」

  「我還沒見過。」我說:「你也沒見過?」

  「沒有。」

  「老天,怎麼這麼神秘?」我緊張起來,「不是你的親戚嗎?」我問。

  「是呀,就是今天晚上這個表妹的堂兄的表弟,那還不是親戚?生日的那個女孩子,就是你房客的女朋友!」

  「啊。」我說:「到時你可以見見他了。」

  「是的。如果他找不到地方住,只好回到他女朋友那裡去。他女朋友我是見過的,人很漂亮。好幾個堂兄弟都住在一起,人好雜,但也都是學生,有說有笑熱鬧非凡,真是,阿玉,想起來,誰在這邊沒親戚朋友的?就是你,一個人!」她說。

  我抬頭看看天空,「不見得,我有上帝。」

  「我的媽!噯,今天晚上的舞會你來不來?」

  「我不來了。」我說:「希望你們玩得高興?」

  「啊,還有,」瑪麗說:「他說他不怕吵,你為什麼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說他住那裡,簡直好像一個人住一樣,每天早上,他要摸你的毛巾,摸到是濕的,才知道你回來睡過了。」

  我紅了臉,我說:「這人真該死!我不回家睡,睡哪兒去?」

  「人家不是那個意思!人家是說你靜過頭了,簡直不相信一個人可以不發出半點聲音來,當你是倩女幽魂什麼的啦!」瑪麗笑著,揚著手走了。

  我氣鼓鼓的回家,真的,靜也有人說話。叫我發出什麼聲音來呢?我唯一的嗜好是看書看雜誌。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我是不碰的,又不大出去看電影。我苦笑。我走到了家,用鎖匙開了門。我一到房間就倒在床上。很累,也很悶,極之無聊又重複的日子使我疲倦,難怪人人都想找個男朋友或是女朋友調劑一下生活。

  今天不用做功課,今天是我休息、別人去舞會的日子。週末,有什麼功課,明天不上課,明天才做吧,還有星期天呢,簡直不知道怎麼打發才好。

  我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今天是瑪麗的表兄?堂弟?的女朋友的誰生日?我的房客大概要到清晨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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