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她單純到不行,腦袋紋路只有一條單行道,這種人多半都是過一天算一天,從來不會為明天打算,更不會顧慮到別人。
沒想到在這件事上她不但考慮周詳,面面俱到,而且義無反顧的把自己身為長女、長姊的責任確確實實的承擔起來,不逃避,也不推諉,仔細斟酌,慎重思量,於是下定決心要取代爹娘的兒子來孝順父母,呵護妹妹。
想到這裡,他不禁有點慚愧。
身為長子、長兄,他從未想到孝順父母、照顧弟妹這種事,即使阿瑪和額娘並不需要他多管閒事去關心他們,弟妹也希望大哥最好不要去管他們,看他們自己過得多快活,然而這些都不能拿來做理由,因為他根本不曾有過那份心。
事實是,太過寬裕與順遂的生活使他忘了本身的責任,不過,這依然只是個借口,一個使他更加慚愧的借口。
「妳是個孝順的好女兒,溫柔的好姊姊。」
「那些原就該我做的不是嗎?」
或許是,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會這麼認為,汪映藍就不做如是想,她對父母的付出充其量只不過是一種報償罷了,父母生下她是一種恩情,所以她必須把恩情還給他們——就像是還一筆債務,而事實上,她對他們並沒有任何感情。
不,她徹底輕視他們。
看看她對待母親與弟妹的態度就知道了,對母親,她盡其所能付出實質上的需要,卻吝於付出半點感情上的關懷與體貼,態度極其冷淡;她自認不欠弟妹什麼,所以她對待弟妹根本是一種懶得理會的高傲姿態。
那個女人,美是美矣,卻令人厭惡得很。
「那麼,妳究竟是要躲避誰呢?」
翠袖又瞄他一眼,低頭繼續剝蝦子,剝好的蝦子卻不是塞進自己嘴裡,而是伸長手拿到他嘴邊給他吃。
「我知道我爹一定會反對我招贅,所以我不敢告訴他,因此我一及笄,爹娘就開始請媒婆為我找親事,當時我並不怎麼在意,相信只要我說一句不喜歡對方,我爹就不會勉強我。沒想到……」
「怎樣?」
她咧開嘴,苦笑。「你知道,有些媒婆會先拿了姑娘家的八字去給算命先生看看,她在說媒的時候也比較知道該說些什麼……」
金日眉梢兒一揚。「怎麼,妳的八字不好麼?」
「是就好了,」翠袖深深歎息。「偏就不是,算命先生說我命中注定要嫁給一位身份高貴的夫婿,連朝中一品大官都得對他行禮呢……」
金日眉梢子又跳了一下,眸中飛過一絲異采。
「於是,一切都不對了。」沒注意到他的異樣,翠袖繼續往下說。「也不知怎地,那位算命先生說的話給傳了出去,突然間,我家的大門檻被求親的人踩得差點斷成兩截……」
「那不過是算命的胡掄亂侃混口飯吃罷了,信他做啥?」
「我也這麼認為呀,問題是……」她大大歎了口氣。「那位算命先生不是普通的算命先生,他不但一天只看三位客人,而且不收金、不拿銀,只要人家給他一包花生、一碟豆乾、一壺老酒……」
「這可稀奇。」金日喃喃道。
「最可怕的是,他說過的話沒一個字不應驗的,所以……」翠袖哭喪起臉兒。「他的斷言沒人不信,話,一下子就傳開了;人,也一下子就湧上門來了,當時我還以為川境所有男人全跑到我家來求親了呢!」
金日不禁失笑。「他們以為娶了妳,有朝一日便能平空得到高貴的身份麼?」
翠袖可憐兮兮的點點頭,有些委屈,也很懊惱。
「我又不像藍姊姊或黃姑娘那樣美若天仙,人也不算聰明,更擠不出半點氣質來,女紅中饋倒還可以,武功也還不賴,但琴棋書畫一竅不通,談詩論詞更沒轍,自然不會有什麼身份高貴的入主動上門來要娶我,所以說,必然是娶了我的人將來能夠平步青雲,一步登天!他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那可難講。」金日低喃。
「呃?」
「沒什麼,我是說,請繼續。」
「總之,一夕之間,我成了炙手可熱的搶手貨,還有休了大老婆再來提親的人呢!其實那也還好,拒絕了便是,但若是碰上那種拒絕不了的人……」
「哦?誰?」
「四川巡撫紀山。」
大眼睛陡然睜得比湯圓更圓,元宵還沒到,他的湯圓已經可以下鍋了。
「那個老頭子要娶妳?」金日下敢置信的驚叫。
「不,他要讓他小兒子娶我。」
這還差不多……欸,不對,這也不對,逼親本就不對,不管對方是老頭子或小毛頭。
「那又如何?妳爹是正二品官,巡撫是從二品,怕他做啥?」
翠袖橫他一眼。「這你就不懂了……」
他不懂?
才怪!
「哦?我哪不懂了?」
「雖然爹是正二品官,但他是武官,向來鎮守於邊疆重地,與朝廷大臣少有交往;而巡撫是文宮,紀山大人在就任四川巡撫之前還曾是鑲黃旗漢軍都統呢,在朝廷裡的交往要比爹廣闊多了。告訴你,這種交往關係可是比官品重要呢!」翠袖嚴肅的點著小腦袋。「我娘說的。」
又是她娘親說的!
不過,說得也確是事實,金日無言以駁。「他的官還不夠大嗎?」
「但他兒子一個個都是蠢才啊!」翠袖咧咧嘴。「我爹說的,紀山大人不能不為自己的兒子打算。」
「所以他連算命這種事都信了?」
翠袖無奈地頷首。「他信了。」
「於是妳就逃了?」
「我爹說那個花花公子整天游手好閒,到處惹是生非,他不會把我的一生葬送在那種傢伙手裡。」翠袖點著頭說。「至於我,不能招贅的就是不行,所以我就聽爹的話,逃了。
「而且一逃就逃到這兒,紀山可以在自己的地盤上耀武揚威,可不好大大咧咧的跑到別人的地頭撒野。不過如今……」話聲一頓,沒再往下說。
翠袖苦著臉,又歎氣。「我不能不回去了!」
凝著眸子,金日深深睇視她片刻。
「安心吧,我相信這消息早已傳到妳爹那兒去了,他應該會料到這種狀況,也會早做打算。我想,在進入川境之前,妳可以先送個訊兒給他,讓他知道妳快到了,他必然會捎信來告訴妳該如何最好。」
「我是想到該這麼做,只是……」她停下剝蝦子,聲音下自覺放低了。「真希望不會給爹帶來更多麻煩。」
「我想他不會在意的。」
「但我會在意啊!」翠袖又放大聲。「為人子女本就不該讓父母為我們擔心的嘛!」
「妳只是一個小姑娘。」
「我已經十六歲,不小了!」
見她氣唬唬的鼓起了腮幫子,那模樣分外嬌甜迷人,金日一時不覺看癡了眼。
「是啊,可以嫁人了呢!」
「不,我不嫁,我要娶!」
不知為何,聽到她這麼回答,他竟又升起一股撫摸她的衝動,而他也真的摸下去了,在她嫩紅的粉頰上。
「咦?又有蚊子了嗎?」這是翠袖的反應。「跟你說要打用力一點啦!」
他怔了一下,豁然大笑,胸口卻有一種心被融化的感覺,帶著點憐惜,透著些心酸。
「是是是,下回我一定會記得用力!」
她真的好單純、好憨直,又那麼體貼、那麼窩心,一個教人無法不憐愛的小姑娘……
不知額娘是否會喜歡這種兒媳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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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過去了,汪夫人的病尚未痊癒;驚蟄也過去了,汪夫人的病也未好全;直至清明前,大家終於可以上路了。
不過上路後也不是那麼順利,嬌弱的汪夫人不時得停下來喘口氣,而這口氣差不多都得喘上三兩天,一路走、一路喘,拖拖拉拉將近兩個月才到川貴邊境的一個小鎮,翠袖決定停在這裡暫住,得先著人去給她爹爹送封信。
至於送信的人,翠袖自然不可能去自投羅網,汪映藍根本不懂武功,金日也不會——至少大家都這麼認為,因為他看上去就是一個只會吃喝玩樂,其他什麼也不懂的富家小少爺,除了身材夠欣長、夠挺拔之外,連胎毛都還沒長全呢,那張純真可愛的小奶娃臉上更是明明白白寫著:我什麼都不會,只會喝奶!
於是剩下的選擇只有黃家兄妹和玉弘明。
「玉公子去我就去,玉公子不去我也不去!」黃秋霞搶先撂下話。
「好吧,我去。」黃希堯歎道。
他離去後,翠袖便上汪夫人的房去探望,而汪夫人也總是躺在床上掉眼淚,她的身子差多半都是因為心情不好,這點翠袖完全幫不上忙,因此一出得房來,她便轉入隔壁房找汪映藍。
「藍姊姊,妳是不是多陪陪汪伯母比較好呢?」
「有弟妹陪她就行了。」汪映藍在看書,翻著頁回答她,看也沒看她一眼。
「但他們不懂得如何安慰汪伯母呀!」翠袖碰碰汪映藍的手。「妳去一下好嗎,藍姊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