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舞倏地轉頭,一見是他,遮掩在黑框眼鏡下的眼眸,瞬間閃過警戒。
「有、有事嗎?」她垂著頭站起身,神情侷促不安。
「聽說你從不進主屋討水喝?」
「啊?水?有、我有……」她小手一指擱在旁邊的透明水瓶。
信二眼一瞟,近一千CC的水壺如今只剩下不到半瓶。他看向她,兩人目光相接,只見方舞臉上浮現淡淡紅暈。
信二沒開口方舞也看得出他想說什麼……剩那麼一點點……
「這給你。」不待她接下,信二主動將茶壺與杯子放到一旁石椅上。
方舞驚訝地瞠大眼。她一向不跟人親近,所以打從她進來工作,她每天喝的水、吃的飯都是她一早從家裡帶來。有時水喝光了,她也會硬撐到下班之後,再飛也似跑回家猛灌。
現在該怎麼辦?
「我……」方舞說不出拒絕的話,可也不敢冒昧地接受信二好意,整個人就僵在那不知所措。
瞅著她慌亂不安的表情,信二奇異地綻出了抹笑。
一望見,方舞眼一瞠。她不曉得原來人笑起來的樣子,可以這麼地好看……比她剛剛在修剪的白色桔梗更令人驚艷。不知怎麼搞的,原本平穩貼在她胸口裡的心臟,像是突然間擠滿了嗡嗡嗡亂飛的蜜蜂,一下跳得飛快。
就在這時候,光子姨在主屋那兒喊了聲「少爺」,信二回頭一揚手,丟下一句:「茶很燙,慢點喝。」說完即離開了。
方舞瞠直大眼一路跟著信二移動,直到見不到他身影,她才轉回頭,慢慢接近鐵壺所在位置,一臉像看著什麼爆裂物似的不安表情。
少爺為什麼要送茶給她?鮮少接受他人好意的方舞實在無法理解。他跟她不太熟不是嗎?
一顆小頭左右四下張望,直到確定身邊沒其他人,這才悄悄用戴著園藝手套的手指觸碰燙熱的壺身。唔!她嗅嗅空氣中,除了慣常聞的花香草香之外,還多了一股特殊的茶味。就像好奇的小貓,方舞繞著茶壺左轉右轉之後,終於忍不住脫下手套,伸手斟了一杯。
透明的熱茶傾注瓷白色圓杯,遂凝成一方小小青黃色湖泊,一股淡雅的菊花香氣湧入鼻間,方舞捧起圓杯,噘唇啜了一口。滑過喉間的微苦甘甜,讓人突然覺得神清氣定、心神靜謐。
「好好喝喔……」
喝盡杯中茶水,方舞轉頭看向主屋,寬敞莊嚴的屋舍一如往常靜靜伏立在樹林裡頭。她帶著一種虔敬的心情放下手中茶杯,再拾起手套戴好,重新回到原本的工作崗位。
「院長說過,接受別人的好意,就要去跟人家說謝謝,可是……」她一想到要去跟少爺說謝謝,又要看到他的臉,不知怎麼搞的,她心頭那群小蜜蜂,又突然嗡嗡嗡地騷動了起來。
「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一邊修剪著擺置在石台上的桔梗花莖,方舞邊皺起眉頭喃喃煩惱著。渾然不知陰暗處,有一雙炯亮黑眸,正感興趣地覷看著她。
第二章
那壺菊花茶,只是一個開端。從那之後,只要信二在家,他一定會主動送壺茶給她。
為什麼要如此費心?信二思忖,或許是喜歡她那滿是虔誠的喝茶表情吧!尤其信二聽光子姨說,每回方舞送回茶壺,都會事先將它洗淨,再用毛巾墊著底部以防被刮傷——更是讓信二欣賞方舞幾分。
那種心意被人審慎看待的感覺,他還滿喜歡的。
這樣若有似無地來回持續半個多月,一日傍晚,信二自東京事務所返回箱根,才剛踏出連接地底停車場的電梯,方回到「櫻之間」,就瞄見敞開通氣的門下廊道上,擺了一個長形物。
什麼東西?
信二拿起一看,發覺竟是一隻用五色木料細工嵌成的木盒,這種細工木盒在箱根一帶相當有名,大小大概可以放上三支鋼筆。打開一看,裡頭放了一張字條,線條柔軟細小的字跡寫著日文——
謝謝你 小舞
他突然想起宮崎駿有部卡通名叫「貓的報恩」,一直以來方舞畏怯的特性都讓他聯想到貓。而這東西,信二忍不住微笑,或許也算是一種真人版的「貓的報恩」……
「少爺,可以用晚餐了。」光子姨進來收拾信二丟在一旁的西裝上衣。瞧見信二手上的細工木盒,她突然呵呵呵地笑了出聲。
信二目光調向她,眼神疑惑。
只見光子姨從頭上拿下一髮簪,炫耀似的還給信二看。「小舞今早送的。很漂亮對吧!」
方舞?!信二驚訝。「她直接拿給你?」
「對啊,就送茶壺回來的時候。一臉羞怯怯,臉紅得跟晚霞一樣,說這是一點小心意……」光子姨模仿著方舞當時的動作,然後又呵地笑了一聲。「好可愛啊她!下午鄰居發現我這簪子,大家都誇說它好漂亮,問我在哪買的,哼,我才不告訴她們哩。」
聽著光子姨的解釋,信二邊接過她遞來的深藍色浴衣,走進屏風後邊換起衣服來。
「她跟寄木會館買的?」箱根的嵌木細工淵源已久,相傳來自第九世紀中葉,現在箱根上還有家寄木會館,專門販售精美的嵌木細工作物,是箱根一大特殊名產,信二依稀記得訂價並下便宜。
「我一開始也這麼想,擔心她為了這簪子花了太多錢,那怎麼好意思。」光子姨收拾著信二脫下的西裝。「不過一問會館的宇田川桑才知道,小舞除了很會種花弄草之外,還會做嵌木細工哩!他還說小舞的作品相當搶手,只可惜她平常沒什麼時間,做的量太少……」
「可以送上晚餐了。」
換穿好浴衣,信二從屏風後走出。
光子姨彎腰鞠了個躬,隨即匆匆退出信二臥房,朝飯廳布拾晚餐去。
翌日,前來北屋收取當月帳款的菜販帶了幾份甘酒茶屋的名點「甘酒」和甜鹹「力餅」當伴手禮。難得今天信二沒有到東京視察,午茶時間,光子姨送了甜鹹力餅與甘酒進「櫻之間」。
「少爺用點心。今天是甘酒茶屋的力餅跟甘酒呢!」
信二關上電腦螢幕來到寬廊,一見食台上點心,他張口問:「還有嗎?」
「有。少爺還要幾份?」
「再多送一份過來。」
一聽見這個量數,光子姨臉上突然閃出笑意。正想開口調侃,只見信二已然跨下寬廊,趿著木屐往庭院走去。
他在攝放匱藝用具的工具室前找到方舞,她正在為已長出小苗的紫杯花分栽進花盆裡。信二站遠處看了她一會兒,然後伸手敲敲工具室的門。
方舞驀地抬起頭來。
「謝謝你的木盒。」他開門見山直接說。
「那沒什麼……」方舞微低頭搖了搖手,臉頰下由自主赧紅。
「光子姨幫你準備了一份力餅,一塊兒過來吃吧。」話說完信二轉身便走。
「啊?!」方舞在原地蹲了幾秒鐘:心想如果不去,會不會太失禮?可是心裡一浮現那用海苔包裹烤得熱呼呼的力餅,肚子就一陣咕嚕咕嚕響。她好猶豫……
方舞酷愛吃甜食,不管是烤丸子串還是甜美的和葉子,她通通都喜歡。只是說她工作大半的收入,一向都是交給育幼院園長讓她拿去照顧園內弟妹,所以她很少有餘錢能夠買那些甜蜜的小點心……
不然——去看看?!
脫下園藝手套,方舞洗淨雙手面向主屋。還在懷疑那力餅到底該去跟誰拿呢,就在這時候,一直站在樹下等她的信二突然現身。
「跟我來。」信二料定方舞會不知道該往哪去。方舞詫異地注視他,只見信二身一轉,主動邁步向前。
方舞站在原地,直到離她稍遠的信二驀地停下腳步看她,她這才慢慢往前挪了幾步。從來沒遇過這樣的事情——不安的感覺在她心頭蔓延,她很想分析他為什麼這麼做,卻因和人接觸太少,以致完全揣測不出他人的想法。
「再不快點,熱騰騰的力餅可是會涼掉的。」信二提醒。
方舞一聽,急忙加快腳步。
信二早她幾步回到「櫻之間」廊下,悠哉地坐定之後,才慢條斯理地吃著陶盤裡的力餅,一邊啜著溫熱的「甘酒」。
一直等他將杯子放下,方舞才剛剛來到庭院前方,此刻正躲在石燈籠造景之後覷看他。信二眼一瞟她,將手往旁邊餐檯一指。「你的,過來坐著吃吧。」
也不等她回應,說完話後信二逕自起身,進他房間拿了兩本書回來後,就開始專心地讀了起來。
縱使沒抬頭,信二依然可以感覺到方舞窺看的視線。她瞧瞧他,又看看擺在距離他大概五個身體遠的餐檯,左右來回不下十次,才見她躡手躡腳做賊似地舉步,繞了一個大圈圈才接近廊道,緊張兮兮地將鞋子脫在寬廊下,跪坐在餐檯邊。
方舞真像小貓!低頭讀書的信二禁不住綻出了抹笑。他略略轉頭斜瞟正動手「對付」甜力餅的方舞。甜力餅上頭灑了一層厚厚的抹茶粉,吃起來要比鹹力餅礙事,不過看她的表情,似乎一點都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