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浧睿迎上前去,摘下墨鏡。「您好!請問是梁業先,梁老先生嗎?」
「啊?你說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梁業先已高齡八十,聽力退化,嘴巴皺得像酸梅干,老態龍鍾。
簡浧睿知道梁業先是個老頭,但完全沒想過對方會這麼老,老到簡直像是一腳已踏進棺材,隨時會蒙主召喚。
簡浧睿掏出名片。「您好!梁老先生,我代表簡氏集團,想跟您談談……」
話還沒說完,梁業先見簡浧睿掏出名片,雖然兩眼嚴重老花,卻馬上聯想到又有人想動自己祖產的歪主意,一棒打得簡浧睿連躲都來不及。
「該死。」簡浧睿及時舉起臂膀擋下那看似無力,實則力道不輕的一棍。
「跟你們講幾遍,這塊地我到死也不會賣!絕對不賣!」梁業先激動地揮著枴杖,氣得橫眉豎目。
明明他老得如樹上隨時就會凋零飄落的枯葉,可吼起人來的魄力倒也不輸人。果真如傳言中的纏人,難怪開發部業務員人人沒轍,就連他們經理也宣告陣亡。
簡浧睿任由梁業先大吼大叫,沉默不語,偶爾對方氣得亂舞枴杖,他也由著他揮往自己身上,全隨對方高興。
他定定的望著梁業先,想從那雙蠟黃的眼眸中,探索某些有成效的訊息。在這世上,沒有誰能毫無弱點,也沒有人無慾無求,只要心中有所渴望,那麼必定有機可乘。
五分鐘過後,梁業先氣喘吁吁地停下動作,杵著枴杖猛喘息。
「梁老先生,讓我先扶您進去,今天太陽很大。」簡浧睿刻意揚高聲調,字字說得鏗鏘有力。
梁業先一把甩開簡浧睿的手,哪曉得這小伙子脾氣夠倔,硬是拖著他進屋,讓他毫無反抗的餘地。
「您自己一個人住嗎?」進屋後,簡浧睿簡單環視室內一圈,裡頭的擺設乏善可陳。
「關你什麼事!少在那兒裝,你們這些有錢人自以為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哪管得著別人死活?」梁業先坐在籐椅上,氣得渾身顫抖。
簡浧睿坐在離他最近的籐椅上,籐制的椅面還有幾個破洞,看來非常不牢靠。
簡浧睿無法想像他現在進行交涉的對象,是北部有名的大地主之一。這裡除了外觀是棟能遮風蔽雨的透天厝外,裡頭只能用一貧如洗來形容。再見梁業先身上那破舊補丁的襯衫,依他推論少說也有十多年的歷史……
「沒錯,我們是有錢,但不表示我們有錢是憑空得來。」簡浧睿不卑不亢地答道,話鋒又是一轉。「您不也是有錢人?更何況您的土地市值近一億,是多少人工作一輩子,都賺不到的數字。」
「我有錢?」梁業先怒得舉起枴杖,狠狠震往地面。「我窮得只剩這塊地,哪裡還有錢?」
「梁老先生,只要您將土地賣給我們,還怕沒有錢過日子嗎?」賣了地,哪怕要環遊世界一圈都還綽綽有餘,只怕他沒有那種體力享受。
「你要我賣祖產?」梁業先火得站起身來,指著簡浧睿的鼻子破口大罵。「等我死後,你要我拿什麼老臉去見梁家的列祖列宗!」
簡浧睿瞭解在老一輩的心裡,守成絕對比創業重要,要他們賣地賣田,無異是在他們心口上割下一塊肉,比死還痛苦。「我相信梁家祖先不會願意兒孫為守住一塊荒草漫漫的地,將自己活活餓死,連好日子都過不了。」
「我說地不賣就是不賣!你以為我貪那幾塊臭錢,能圖幾年快活?」梁業先混濁的兩眸隱隱含著淚光。「這是我唯一可以留給我孫女當嫁妝的本,你們到底還要糾纏我這老人多久?」
梁業先不願再回想,自從五年多前聽從兒子們的話,分配完家產後,個個拿了土地房子,換了錢後丟下他這個老子,不聞不言好幾年冬,壓根不管他的死活。
「您還有孫女?一塊住嗎?」這間空蕩的宅子,所有擺設在在顯示出此處的孤寂悲涼。
「關你什麼事?我不准你淨想些歪主意,來威脅我簽字,將土地賣給你們。」為了躲避這群狼子狗肺、吃肉不吐骨頭的禽獸,梁業先早早先叫自己相依為命的孫女去外頭租房子住,等風頭過去再說。
簡浧睿揚揚嘴角,只怪底下人辦事不力。由這簡短的談話中,他已能斷定梁業先唯一的弱點,就是那寶貝孫女。
「相信我,或許過去『簡氏』讓您有不愉快的經驗,但未來我保證,絕對不會再發生。」既然硬碰硬沒好處,簡浧睿很識時務的拐個彎,而這一彎,他相信絕對能將梁家土地手到擒來!
簡浧睿站起身,擺出職業性笑容,眼裡沒有任何溫暖。「今日唐突拜訪,請梁老先生見諒,希望下回我們能坐下來好好談談。」
彎下身,他將名片放在桌面上,頭也不回的離開梁家。
簡浧睿十分相信,這筆交易遲早會落入他口袋,這是做商人的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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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梁業先曾經富甲一方,多年前為免去自己死後屍骨未寒,兒孫爭執家產,平白教外人看笑話。早早就把家產分算清楚,三兄弟該得該拿的,一個子兒也沒少。可是,他終究還是成就了一個笑話。幾個兒子拿了財產就不顧老子,將他扔下連個基本照顧都沒有,若非還有個父母雙亡的孫女令人牽掛,梁業先寧可就這麼去見黃泉底下的祖宗,也強過拖著這老邁虛弱的身軀活著。
「梁老先生,外頭這麼熱,您待在這裡多久了?」
坐在大榕樹下乘涼冥想的梁業先,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打斷思緒,緩緩睜開雙眼,卻顯得精神很不濟。
「怎麼又是你?」梁業先斥喝一聲。這個姓簡的渾小子到底有完沒完?
「我剛剛和人談完案子,恰好路過附近,所以繞來這裡看看您。」簡浧睿微笑說道,但笑意卻不及眼裡。
繃著臉,梁業先搖著老舊的蒲扇,別過臉去不願搭理人。
「快要中午了,我想您大概還沒吃飯,如果不嫌棄的話,喝點熱粥填填胃,很好吃的。」簡浧睿拿出一碗熱騰騰的粥食,空氣中頓時飄散著干貝香甜的氣味。
梁業先不領情,仍舊固執地搖著手裡扇子,少想拿這種爛招數來討好人,這種表裡不一的手段,他看多了。
「我爺爺在世時,很喜歡這種粥的味道,所以我想您或許也會喜歡。」簡浧睿望著自碗裡飄起的氤氳熱氣,雙眼失去了焦距。
空氣中,除了那粥食鮮甜的氣味,也隱隱挾帶著舊時的回憶,就像是多年未拉開的抽屜,開啟時總有股暗暗的霉味,很不舒坦的感覺。
「他牙齒不好,除了只能喝粥之外,什麼也不能吃。」他回憶道。
梁業先瞪著坐在身邊自說自話的簡浧睿,眼角隱隱抽動,原本板著面孔,但態度卻已柔軟不少。
「拿來!我倒嘗嘗你們這些有錢人家吃的是什麼?」蒲扇拍往簡浧睿的腦門,梁業先伸出手來。
「小心燙口。」簡浧睿謹慎的碗給遞上。
「不要在那邊假惺惺!」梁業先不改原先凶狠的口氣,別以為他會為了一碗粥就賣掉祖產。
一老一少就坐在大樹底下,聽著耳邊傳來幾聲咕咕雞叫聲,望著荒草叢生的田畝,時間在無聲中流逝。
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毫無任何交談,有的,只是光陰的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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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呀?」
「嗯,到附近談生意,順道來這邊。」簡浧睿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提著熱騰騰的粥食。
烈日當空,茂盛的榕樹替兩人遮蔽絕大部分日光,樹葉隨著微風輕輕搖曳,翠綠色的層遞,彷似一波波席捲而來的海浪。
曾幾何時,在這棵榕樹下的老舊籐椅旁多了一把圓凳,不再顯得孤單。
簡浧睿坐在凳子上,一如往常將公文包放好,拿出裝在提袋內的熱粥。「今天是雞肉菜粥,味道也很鮮。」
梁業先接過熱粥,已經很習慣每天中午這個小伙子跑來找他報到。不談土地、不說別的,只是遞碗熱粥,等他吃完後將東西收拾好,陪他靜靜待一個午後。
偶爾梁業先會因為疲倦而打盹、睡個午覺,醒來後只見身上蓋件西裝外套,而簡浧睿只是簡單問候一聲,又繼續埋首在他的手提電腦裡。
他們倆甚至從來沒有深入交談,包括現在坐在這塊「簡氏」費盡心思想得到手的土地。一個月過去,簡浧睿對於土地合約更是隻字未提。
梁業先知道他心裡打什麼主意,更明白他非拿到這塊土地不可。這小子只不過是換了個很聰明的手段,籠絡他這孤苦伶仃的老人,等合約一簽定,就會像他那三個兒子一樣棄他於不顧。
梁業先自認活了那麼多年,從年輕到現在經歷太多大風大浪,已經很能用平常心去看待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