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鵑,你留下,陪著奶娘,我回蘇州去。」
她攀著白牆,不斷地嘔吐,一路上為了避免暈車的後遺症,除了水,她全無進食,渾身乏力到已難站穩,她終於能體會到從前齊雪生一路護持她的辛苦了。
城裡原本熱鬧的市井空蕩不少,路人行色匆匆,有些商家被劫掠一空,許多避難的人家在停戰後又回頭收拾凌亂的家園,街上偶有戰贏一方的士兵在行走,她怕引人注目,專挑小巷走,繞了幾圈之後,終於摸進了齊家後院。
如她所料,舉宅淨空,連隻貓也沒有,但裡頭陳設出奇的完好無缺,彷彿家人只是出一趟遠門,隨時會回來。
人呢?大大小小二十幾口人,連臥病在床的老人也不在了。
她夢遊似地繞了又繞,看能不能尋到人跡,確定無人後,頹喪地停在自己的院落前。
手一推,門沒有鎖上,她急忙奔進屋內,跪在地上,拉出一個大型木製行李箱,掀開後,將所有衣物隨意扔在一旁,抓起底下的小木盒,打開盒蓋,裡頭的六顆雨花石安然無恙。
她鬆了一口氣,靠在椅腳上,平靜後,瞬間所有的疑問如泉湧上。
他們都去了何處?為什麼齊雪生不帶她離開長沙?她難道不能共患難嗎?她思念成疾,他呢?人去樓空,她該去哪裡尋他?
她撐著椅座站直,驀地,外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交談的人聲,她精神一振,跟踉膾膾衝出去,在外頭的梧桐樹下,見到了一男一女,她訝異地睜大眼,說不出一個字。
「秦弱水,你怎麼回來了」.」嚴婉茵冷勾柳眉,掛著蔑笑,她一身整齊的黃底碎花旗袍、摩登女鞋,撐把陽傘,後頭跟著搬運工模樣的壯漢。
「我回來看看。姐姐知不知道大夥兒都到哪兒了?」無視於對方的敵意,她急切地向前問。
嚴婉茵妝點過的美目掃了她一圈,突地咧開朱唇,笑得快意極了。「到哪兒?到上海去啦!那個把你當寶的男人沒告訴你嗎?你看起來很狼狽,自己從長沙回來的?小鵑呢?」
「上海?」她罔若末聞地重複。
「你真像海外回來的,啥也不知,齊雪生是把你當寶還是當傻瓜,這麼重要的事也不通知你?早在打混仗前,他就先籌畫好了,工廠和商舖停業,全家暫時到上海避難去了,大概要十天後才決定回不回來。」嚴婉茵笑道。
「上海?」她又默念了一次,忽然抬頭問:「那麼姐姐為何在此?」
嚴婉茵聞言,尖聲笑起來。「我是來拿我的東西的。這次我提前從上海回來,是因為我決定了,我不想一輩子耗在齊家,你不是說過,女人可以另覓良緣,自有一片天,我會如你所願,和齊雪生離婚,將來男婚女嫁各不相千。我嚴家不比齊家差,供我這個女兒下半輩子自由自在還不難。」
她呆若木雞。「為什麼突然——」
嚴婉茵飄著香水的臉湊近她,她屏息不動,香水的嗆濃開始令她暈眩。
「為什麼?因為走了一個你,又來了一個曾懷梅!我嚴婉茵自恃條件不差,你的出現已經是我的極限,沒想到還得忍受下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出現在我家,我這一生,難不成就看著你們這些女人來來去去幹瞪眼,還得故作大方?不!我不玩了!我不相信我找不到一個不介意我生不出孩子,又能真正待我好的男人!至於你,就自求多福吧!」
「誰是曾懷梅?怎麼來的?」她轉著空洞的眼珠,無法立即消化這一番天外飛來的訊息,居然漸漸聞不到嗆鼻的香水味了。
嚴婉茵歪著頭,撇嘴笑道:「她是雪生舊同窗曾懷南的妹妹,這次打勝的一方,就是曾懷南頂頭上司領軍的,開打前他將曾懷梅托給了雪生照顧,這次齊宅沒受損,曾懷南大概下令關照過了,所以我們才能好好站在這說上話。」
「照顧?雪生成了收容所所長了。」她乾笑,當初,他不也是基於同情她而娶她進門,不,正確的說是受她要脅。這一次,是為了還曾懷南情份吧?只是,境遇使兩個陌生人共處,日久生情是否同樣會發生?
不會的,他說過他只對她動過情,他不會再碰別的女人,她對他多次宣示過,絕不容許他有異心,否則她不會留下。
但是,他畢竟是把她放在長沙了,他連個通知也沒有,讓她心驚膽戰的度過這趟舟車勞頓,他真的視她為唯一嗎?
「我看再納進曾懷梅是遲早的事,他們這陣子形影不離,雪生忙著替她處理轉學一事,曾懷梅嬌媚又大方,還是大學生,你說,我何必委屈自己看這場戲?多謝你從前那番金玉良言,我受用不盡。」皮鞋一蹬,手一揮,後頭的壯漢推著一車行李前進。
她趨前抓住嚴婉茵臂膀,「請告訴我齊家暫居上海的地址,我想去找雪生。」
嚴婉茵回頭再一次細細打量她。「秦弱水,人要有自知之明,我可以告訴你地址,不過希望你也做到你說過的話,別丟女人的臉!」
她注視著那張紅唇,乾澀的眼眶裡,湧上了第一波濕意。
「姐姐,對不起,一直以來,傷害了你。」
嚴婉茵楞住,尖刻的表情緩緩消失了,她嘲弄地揮揮手道:「算了,這世道,女人能做得了什麼主?齊雪生就算不為你,也會為別的女人動心,那是遲早的事,他畢竟是為了老太太才跟嚴家結這門親的。我才二十五呢,可不想再身不由己,我得走了,保重!」
她直盯著嚴婉茵背影消失,回過頭,再次扶著樹幹嘔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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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法租界洋房。
從二樓窗子住下望,圍牆外是一排法國梧桐,綠葉成蔭,牆內是遍地紅玫瑰和桂花,香氣濃郁到二樓也能聞到。
他關上窗,擰著眉心,花香無法平息他胸口莫名的不安,反而令他火躁,他回轉身,一頭碰上了身後的年輕女人。
「對不起。」他扶住她,失笑。「我不知道你站這兒。」
曾懷梅莞爾,觸摸他的額。「我沒事,你呢?」
他一側頭,錯過她的手指,搖頭問:「找我有事?」
她微赧道:「齊大哥,這裡很好,可我還是掛念著我哥,你有他的消息了嗎?」
他安慰的笑道:「派人打聽了,應該很快有回音,只要這兩天確定停戰了,我們就回去看看。」
她釋懷的揚唇,微覺到他平靜面容後疊藏的心事,探問道:「大哥在擔心什麼?是大嫂嗎?回蘇州後,我可以向她解釋——」
他做了個手勢阻止她道:「不必擔心這些,把自己照顧好就行了,需要什麼但說無妨。前天我們去拜訪的女子大學校長已經答應你轉入了,你就放心待在上海吧!」現在棘手的不是嚴婉茵負氣回嚴家,而是老夫人受了嚴婉茵提出離婚之舉刺激過大,正臥病在床。
她輕輕頷首,不再逗留,走開前,禁不住多瞧了他一眼——他向來都是這樣的嗎?擔起一切,獨立解決,從不訴苦,這些是曾懷南信任他的主要原因吧?聽齊家家僕提起,他還有一名年輕的側室待在長沙老宅,不知是何種風貌的女人?若能贏得他的心,勢必不俗,為何齊雪生不攜她同行?
「二哥。」齊春生匆忙走進偏廳,面色凝重,手裡拿了一張紙,看到曾懷梅楞了一下,不自在的點頭笑笑,年輕的面龐下是老成持重的氣息。
齊雪生走向他,「怎麼?家裡有消息了?」
「嗯!」和手足回異的五官秀氣斯文,薄唇欲言又止。「爸在教會醫院很好,沒受到干擾,家裡也沒被破壞,不過——」垂下的目光快速地瞥了兄長一下。
「怎麼?紗廠有問題?」
齊春生搖頭。「長沙那兒來了消息,秦——就是……秦小姐……」洋派的他叫不出那彆扭的稱謂。「七天前隻身離開老宅回蘇州,沒找到你,聽說到上海來了,可是,算算時間也該到了,會不會有問題?」
他大驚失色,壓抑著焦灼。「她是怎麼知道這裡的?」他並沒有通知長沙家人,就是伯驚擾她,令她胡思亂想,夜不能寐。
「聽說遇見了大嫂,二哥,我是擔心,她一個女人……」
他推開齊春生,急奔下樓。
他總是估量錯秦弱水,他以為他能掌握住這個女人,他卻不知道,千山萬水都敵不過她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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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茶樓裡,最角落的一張桌上,上頭擺了幾樣點心,但一樣也未動,桌旁坐著的女人,盯著那幾盤食物,連筷子也沒提起。
一個年輕夥計經過,釘在她身邊許久不走,她察覺後保持不動,掀唇道:「這位小哥,沒看見我叫了菜?有問題嗎?我一個人吃不了這麼多,不用再上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