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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綠痕

  第一章

  無道三十一年

  天際微微泛紅,初曦染紅了遠方層層山巒的巒頂。

  甫叩跪恭送皇帝下朝的文武百官,在御駕已離開殿上後,站起身的每個人,不但無人離開御殿,相反地,他們只是保持著一種僵硬又緊張的姿勢站在原地不動,且不約而同地,在他們的面上寫滿了忐忑不安,有些人,甚至緊張得額上佈滿了冷汗。

  徘徊在殿中的沉默,沉重濃厚得化不開,但就在皇帝身旁的總管太監,與手捧著一隻金漆木筒,筒裡放著一支支以檀木削制而成的木簽的掖庭,一前一後出現在殿門時,整齊劃一的抽氣聲,霎時打破了一殿的沉默。

  站在殿階上俯視著朝中文武百官的總管太監,在他們個個張大了恐懼的雙眼,或是雙手合十不斷默聲祈禱之時,招手喚來掖庭,當下殿上每個人都深深屏住了氣息,全神貫注地瞧著總管太監一手拉起了衣袖,輕輕將一手探進筒裡,開始緩慢攪拌著決定眾人生死命運的木簽。

  木簽在筒裡碰撞的聲音,此刻在所有人耳裡聽來,格外清晰,也格外像是來自地獄裡的索命陰魂,正拉長了前來勾取人性命的鐵鏈,在地上緩慢拖行的聲音。

  在筒中攪拌了許久後,總管太監的手停止了動作,上了年紀的他微瞇著兩眼,挑選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徊徘了好一會,最終,他兩指輕拈,選定好了一支木簽。

  咕嚕好幾聲,殿上好幾個忍受不了這種折磨的大臣,緊張得忍不住直吞嚥著口水,有些面色看似蒼白的大臣,樣子則像是隨時會昏厥過去。

  撈出中獎者後,總管太監清清嗓子,宣佈這一回即將慷慨就義的倒楣鬼大名……

  「右中丞上官大人!」

  中獎者名單一出籠,殿上所有的大臣紛紛深吐出口大氣,再忙不迭地抹去滿額的冷汗,然後向左右同僚恭賀道喜並沒有抽中他們。

  然而,在這片浩劫過後的相互祝賀聲中,倒大楣被抽中的上官卿,則是面色發白,不久,無法接受這打擊的他,兩眼一翻,咚的一聲,僵硬的身子直直朝後倒下。

  眼見此景的眾臣,哪管平日與上官卿私交甚篤,或是在朝同居於一個黨派,此時此刻,在這殿上,非但沒有友情,也沒有所謂的同情,當然,更沒有什麼兄弟情。

  因此,即使口吐白沫的上官卿呈大字狀地躺在地上,在場的官員們,不但沒有一個人前去將他扶起,相反的,他們只是……紛紛拍著胸口暗自慶幸。

  好險、好險,幸虧不是抽中他……

  ※※

  「我祖上,世代為相,且大奢大惡,非奸即貪。」

  邊嗑著瓜子,邊與房客閒聊的東風十里,一點也不意外會從自家房客口中聽見這種話。

  「這麼說來,你是集所有大奸大惡的成果囉?」他瞥了瞥身旁這名動不動就搞得朝廷雞飛狗跳的房客一眼,順口再加上一句結論。

  「本侯未曾為相。」由皇帝親封為「千里侯」的步青雲,披著一頭懶得搭理的長髮,整個人靠坐在長椅上,一隻長腳還大剌剌地靠掛在貴妃椅的扶手上。

  人稱「東翁」的東風十里,只是賞了他一記大大的白眼。

  「你可知外頭的人,統統都在私底下叫你第三丞相,或是地下丞相?」

  雖說他是在野不在朝,但整座無道皇朝,誰人不知皇帝最鍾愛也最倚重的,就是這尊不能入朝為官的大禍害?就只為了聽取他的剖析時勢,和他那與眾不同的政見見解,皇帝便不惜三不五時派人來這送死……嘖,再這樣下去,遲早全朝的文武百官都會死於非命。

  步青雲邪邪一笑,以拇指搓著下頷,「我若為相……」

  洪亮如鐘的男音,不客氣地自窗口邊傳來。

  「你若為相,那咱們早就直接改朝換代了!」給這個什麼都克的剋星當差還得了,倘若他一旦入朝,搞不好在剋死了所有百官之前,他就先剋死了當今皇帝!

  步青雲懶洋洋地抬首瞄了瞄那個身形有如只山中大熊的隔壁房房客一眼,不承認也不否認地微揚起唇角。

  「東翁,我聽說他又剋死了個來送奏折的?」已有多日沒回棧的左剛,一手摘下捕頭的官帽,懶洋洋地趴在窗邊問。

  東翁不答反問:「試問,你打哪時曾看過有人能活著來見他第二回的?」要不是這傢伙的克性太過堅強,來一個就剋死一個,滿朝文武也不會動不動就玩起抽生死簽那玩意了。

  「那……上回被抽中的是怎麼死的?」雖然說,這些年下來,這已經儼然是一種不正常的常態了,但此事攸關人命,左剛聽了,兩眉還是攢得緊緊的。

  「喝水,噎死的。」身為禍首的步青雲,低首啜了口香茗後,不疾不徐地答道。

  「喝個水也能噎死人?」

  東翁點點頭,「沒錯。」都因這個禍水房客的緣故,身為客棧主人的他,不知已經代步青雲包過多少回奠儀了。

  「邪門……」左剛忍不住瞪大兩眼,直朝著步青雲上上下下瞧來瞧去,「這也未免太邪門了!」

  身為房東的東翁只是低聲在嘴邊咕噥,「住在這兒的有哪個不邪門?」

  「你怎老克這客棧以外的人?還有,你怎麼都不會克到你自個兒?」怎麼想也想不通的左剛,趴在窗口邊,百思不解地瞧著這名一身高雅貴氣,有若皇親國戚投胎的房客。

  「誰說我克不著我自個兒的?」步青雲兩眼一瞥,瞥看向擱在一旁小桌上,還冒著熱煙的一大碗湯藥。

  房裡房外的其他兩人,先是默然地瞧了那碗他老是不肯乖乖喝下的湯藥一眼,再緩緩地側首看著這個年年都病重得好像撐不過去,偏偏年年就算是病得只剩半條命,也照樣賴活得好好的房客。

  東翁感歎地歎了口長氣,「你若能早些兩腿一伸,我就可少養一個白吃白喝白住的了……」這傢伙究竟還想賴著他幾年呀?

  他冷冷一笑,「不巧,本侯命硬得很。」

  左剛也有模有樣地跟進歎息,「你若能早日歸陰,這麼一來,或許皇帝就可以節省許多大臣,而我也就可以少辦些無頭懸案了……」也許,他手中的差事,就可減少一大半也說不定。

  瞳色漆黑如墨的步青雲,朝左剛微微瞇細了兩眼,半晌,他一手撐著下頷,狀似不經意的問。

  「你今日能這麼閒嗎?」

  「為何不能?」連連辦了三件命案才回府,眼下一扇門裡也沒啥大事或案子,他當然要先回棧歇個兩日再說。

  「聽人說,三日前京裡出了件大事。」步青雲隨意拿起一把紙扇,緩緩攤開扇身有一下沒一下地搧著,「幾十戶鄰近陰陽橋附近的大戶人家都遭了賊,其中受害的五戶,還都是在朝中當官的。」

  「什麼?」從頭到腳都充滿正義感的左剛,聽了後,登時皺緊了眉心。

  「總府衙門的知事,已命京內六扇門所有捕快全面出動查案,六扇門總捕頭昨兒個特意飛鴿傳書於我,因人手不足,再加頂頭上司又限期破案,因此他們希望京外一扇門的總捕頭也參與此案。」他將扇面一合,將扇子直指向他的鼻尖,「我想,現下他們應當全都在六扇門裡等著與你商議此案才是。」

  「有這種事你怎不早說?」當下左剛什麼閒磕牙的心情都沒了,一手撈起官帽後,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衝。

  手中仍拿著瓜子的東翁,在另一個生性衝動有若大熊的房客,一骨碌地往外衝時,慢條斯理地將兩眼調至身旁的房客身上,並懷疑地拉長了音調。

  「真有……這回事?」若他沒記錯的話,這傢伙最大的毛病,就是總愛把實話與謊話混在一塊說,且他的謊言,還總是編派得頭頭是道、合情合理……

  步青雲只是露出一抹看似陰險的笑。

  「你這說謊成性的騙子……」東翁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隨即起身打算去追回那個就快鬧出糗事的另一名房客。

  就在東翁兩腳跨出門外時,這才想起一事的東翁又回過身來,指著他警告。

  「對了,十四巷的要我告訴你,你若再不乖乖服藥,當心你過不了這個春日!」每次都把那碗藥擺著當好看,光看他的身子就能好不成?也不拿面鏡子照照他自己,瞧瞧他,臉色蒼白得跟什麼似的,再不喝藥,或許他隨時都會被閻王給拖了去也說不定!

  「我若死了,你豈不擺脫一名房客了?」處之泰然的步青雲,不以為然地問。

  「那當然!」東翁用力哼了口氣,隨後趕緊邁開步子追人去。

  面上仍停留著笑意的步青雲,在他轉身走後,只是打開了手中的扇子並湊至自己的面前,面色蒼白的他再也忍不住地咳了咳,咳了好一陣後,他稍稍挪開扇面,兩眼靜看著繪滿紅梅的扇面,多出了許多朵……不該有的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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