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抬起頭:「什麼?」
「我與你約會。」
「我們在約會嗎?」小山笑起來,「我們極少訂時間地點。」
松遠取出三瓶葡萄酒,「今天我們試這三隻酒。」
「上次那三種叫什麼?有一瓶是苦的,另一瓶有股霉味,真丟人。」
「我都有記錄,可供參考,華諺云:三人行,必有我師焉,人家缺點,我們可以警惕。」
「你真是酒莊的孫子。」
松遠又問:「你沒對他們說?」
小山低下頭,「仍不是時候。」
松遠揶揄她:「你不是一向最勇敢嗎。」
「唷,自古至今,鼓勵別人勇往直前是最容易的事。」
「可是你特地去見我爸,為的不是這件事嗎。」
「他有女友在場。」
松遠莞爾,「我們及他一半豪情也足夠誇誇而談了。」
「他的確懂得享受生活。」
「那麼,老大與老三怎麼看?」
「我沒講,喉嚨像是有一顆石子塞住,什麼都說不出來。」
松遠收斂笑容,「呵,他們也還不知道。」
「我總算明白什麼叫做難以啟齒。」
松遠說:「如果覺得有壓力,再隔一段時間才透露好了?我們不過是想他們高興,我們毋需徵求他們同意。」
「好倔強。」
松遠低頭笑,「這是我自小到大聽得最多的評語。」
「我們維持現狀,盡量低調,不勞問候,該做什麼輕輕鬆鬆地做,不用向任何人交待或解釋。」
「沈小山的確很勇敢。」
「剛才好像有人笑我懦弱。」
松遠握住她的手,「那麼,幾時才說?」
小山很肯定,「我畢業那天。」
「哇,等!」
「松遠,背起我。」
「咦,在屋裡為何要人背?」
「唏,叫你做什麼便做,聽話。」
松遠背起她在公寓裡走來走去。小山伏在他的背上,一直不出聲。
松遠卻說:「來春,我們去花瑪酒莊看葡萄。」他也不覺得累,背了好些時候,才放下小山吃午餐。
初春,小山要考試,功課題目排山倒海那樣派下來,但求來得及交功課,於願已足。
她盼望春假。
好不容易兩個星期的假期開始。
第一天,小山賴床,噩夢連連,只聽得有一個人大聲在她耳邊喊:「沈小山,起來,考試開始,你失場,零分!」
小山驚醒,掩著耳朵,尖叫起來,「我退學,我不讀了。」
然後才發覺是個夢。
電話鈴震天價響。
小山跑去聽,一邊猶有餘悸,還在喘息。
那邊更急,「小山,我是鬆開,可否來一次?哀綠綺思昨夜忽然早產入院,我手足無措。」
「恭喜恭喜,情況如何?」
「母女平安,嬰兒只得五磅。」
小山放下心來,「五磅是中個子,不用住氧氣箱,你放心,我下午就到你家。」
「你常識豐富。」
小山笑,「我出生也只得五磅,一天喂九次。」
可憐的余鬆開,連道謝也來不及,就掛上電話。
小山立刻梳洗出門到飛機場買票子。
在候機室她一邊吃熱狗充飢一邊聯絡老好金,請她立刻趕往美國。「金,我負責幼嬰,你做菜給大伙吃,還有,約伯才三歲,也得有人照顧。」
金笑聲震天,「我立刻通知兩老:花瑪家第四代出生了,我會第一時間與你會合,這是一家人發揮力量的時刻。」
金只比小山遲一班飛機。
她經驗老到,四周圍一看,立刻同小山說:「我們出去辦貨。」
馬上開始做指揮官,一手抱起約伯,先到百貨公司,大量採購幼兒用品,再到菜市場置材料做菜。接著把家務全部攬過來。
鬆開高興得流淚。
「別緊張,嬰兒比你們想像中紮實,老人家說:『一旦可以出門,立刻去見太外公外婆』。」
鬆開說:「我帶你們去看她。」
「小山先去,我做飯。」
鬆開轉過頭來,「小山——」
「別婆媽,快走。」
他已經兩日兩夜沒睡,鼻子通紅。
到了醫院,小山先去看幼嬰,呵,她著實嚇了一跳。雙手不覺顫抖,原來只得一隻兩公升汽水瓶那麼大,挺嚇人。
她輕輕抱在手中,看著那小小輪廓精緻的面孔,才那麼一點點大,就看得出是個小美人。
初生兒忽然打了一個呵欠,帽子下露出烏黑濃厚的黑髮。
「你好,我是你小山阿姨。」
放下小嬰,他們去看哀綠綺思。
她真偉大,才做完手術,已經斜斜靠在椅子上與醫生說話,氣色上佳。
只聽得醫生笑,「——虛驚一場,明日可以出院。」
明日回家?小山睜大雙眼,那麼簡單?呵,原來做女人需要無堅不摧。
哀綠綺思一眼看見小山,兩人緊緊擁抱。隨即她雪雪呼痛。
「慢慢,慢慢。」
幸虧救兵駕到,否則帶傷的她回家怎麼照顧兩個孩子一頭家。
她輕輕說:「我真是幸運。」
過一日他們一起回家。
人多好辦事。
金說:「鬆開你儘管去上班,這裡有我們呢。」
鬆開叫小山到一角,把薪水交給她,「這兩個禮拜你當家。」
小山伸手推開,「這兩個禮拜是阿姨的禮物。」
鬆開點點頭,「明白。」
金查黃頁找保姆公司,「我來面試,保證合用。」
她煮了韓國著名人參燉雞,大家都有得食補。
家裡整整有條。
誰有空就立刻伸手做,不過好幾次,嬰兒睡,小山也抱著她睡著。
金低聲說:「你要捨得放下她。」
小山忽然大笑,「真是,只要捨得,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可是她不捨得,想到自己也是由父母從五磅養大,更不敢抱怨。
料理得當,幼嬰體重增加得快,產婦健康恢復迅速,余鬆開放下心來。
新保姆來上工,金笑說:「我不捨得走。」
小山答:「我也是。」
她沒想到,這樣過了一個春節。
哀綠綺思說:「小山,我欠你人情,這樣吧,你生養的時候,我們一家來侍侯你回報。」
鬆開說:「好主意。」
小山大笑,「那該是多久後的事。」
金答:「比你想像中快。」
新保姆很快上手。
小山靜靜問鬆開:「經濟沒問題吧?」
「托賴,可以應付,明年或有機會升職。」
「暑假再見。」
「屆時我們到花瑪酒莊匯合。」
小山與金功成身退。
小山沒有說出來的是她腰酸背痛,雙手像練過舉重,需敷熱水才解救酸軟。她只不過勞動了兩個星期,小山駭笑,人類養育下一代的手法需要嚴重檢討。
金笑笑問:「不敢再責怪父母?」
小山答:「哪裡瞞得你的法眼。」
「暑假一定要來看葡萄成熟。」
小山大聲答允。
回家第二天大雪,小山故意找藉口外出,看雪地裡腳印。
孩子們趁假期最後一日打雪仗,十分挑引,路過的車子,行人,無一僥免,小山背脊吃了好幾個雪球。
下午,母親找她喝茶。「你又往余家?走動那麼勤。」
「媽媽。鬆開做父親了。」
「鬆開是老大?」她仍沒記牢他們名字,「他不姓余,他的孩子也不姓余。」她依然計較。
「那幼嬰十分可愛,我不願放下。」
「呵,阿余竟成為祖父輩了,可怕,他倒是完成了繁殖大業。」
「你妒忌他,故此語調尖刻。」
「嘿,我才不希望即時升級做外婆。」
「有什麼好消息?」
「花瑪酒莊全部重建完畢,成績理想,我們設一個小型門市部,又免費歡迎市民參觀試酒,廠房機器更新,別墅也已蓋好。」
「你一定很高興。」
「我忽然成為成功事業女性。」
「媽,你做得很好。」
常允珊感慨,「是呀,手頭上有點錢,人們對我日漸尊重。」
小山勸說:「或許不是因為錢。」
常允珊按住小山的手,「相信我,什麼都是為著錢。」
成年人都喜歡那樣說。他們栽過觔斗,每次救他們脫離災難,都是金錢,所以才會堅信金錢能量。
小山不忍與母親爭辯。
「你應該去看看,山火那麼大的傷疤,竟復原迅速,真正難得。」
「怕要到暑假了,我已約好花瑪家聚會。」
「小山,我記得你一向盼望兄弟姐妹大家庭,這樣也好,得償所願。」
松遠一有時間便來看她。
「明年也許有機會南調工作,雖然是好消息,但是怕朝夕相對,大家很快煩膩。」
小山心中喜悅,但不出聲。
「更怕你動輒召我陪茶陪飯,叫我廿四小時慇勤服務,淪為奴隸。」
小山看著他,「那你搬到北極圈的愛斯米爾島去吧。」
松遠說:「我不怕,你跟我一起去住冰屋。」
兩個年輕人哈哈笑起來。
是與金錢無關,因為公寓租金由父親支付,稍後晚餐餐費記在母親信用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