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宏子即時為她倆介紹。
郭思麗很客氣,毫無親切感,送上一隻小小淡藍色盒子,話題一轉,說到最近一宗版權官司。
菜上來了,大家輕輕吃,小山覺得食不下嚥。
沉宏子興奮地說:「小山,剛才我向思麗求婚,她答允了呢。」喜不自禁。
小山心裡生出深深悲哀。
母親容貌身段勝過郭女士多多,父親難道看不出來。
「小山,你不恭喜我們?」
小山實在說不出口。
忽然她想起英國威廉王子,他母親辭世不久,他父親欲與老情人正式亮相,問他:「你可贊成?」
小王子答:「爸,只要你高興。」
贊成與反對那裡由他。
小山輕輕說:「爸,只要你高興。」
沉宏子咧開嘴笑,他覺得滿意。
可是郭思麗的臉一沉,明顯不悅。
氣氛很僵,空氣中有張力。
沉宏子搓著手,「我們打算明年初夏旅行結婚,小山,屆時你已進入大學,但是,家永遠是你的家,不過,我將搬出與思麗住到寶福路。」
小山抬起頭來詫異地問:「爸我們在寶福路有住宅?」連少女都知道那是貴重地段。
沉宏子有點尷尬,「呵,住宅是郭家送給思麗的結婚禮物。」
原來沉宏子甘心做入贅女婿。
那個豪宅,肯定是小山禁地,現在住的中級公務員宿舍。才是沈小山的家。
小山說:「爸,你都忘了。」
沉宏子一怔,「忘記什麼?」
「我們一家三口的快樂時光,現在,你已不認得我,你把一切都丟在腦後。」
這時,郭思麗牽了牽嘴角,雙手把名貴手袋抓得更緊。
沉宏子又驚又怒,「小山,你今天撞邪?穿著你媽的衣服,講話口氣似足你媽!」
小山霍一聲站起來,「這頓飯吃完了,祝我生日快樂。」
沉宏子拉住女兒:「你給我坐下來,你別過分。」
小山忽然這樣說:「我不是你的妻子,你不能呼喝我。」
這時,鄰座客人已經轉過頭來。
郭思麗急得「噓噓」連聲。
小山頭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樓下,內心淒惶,到什麼地方去?今天可是她十七歲生辰呢。
小山站在街角,華燈初上,霓虹光管鋪天蓋地,一輛吉普車路過,司機眼尖,看到了她,大聲叫:「沈小山,去那裡?」
小山認得是同學,連忙揚手。
「快上車來。」
車上已經坐著三四個人,大家嘻笑著騰出空位給漂亮少女,「快。」
小山走投無路,身不由主跳上車子,無論到什麼地方去都好,她快憋瘋了。
有人給她一瓶啤酒,她對著瓶口喝下半瓶,車上樂聲震天,小山忽然槌著胸口大叫起來,直想把鬱悶之氣發洩出來。
叫了半晌,略為好過,又忍不住淚盈於睫。
一車年輕人,快速,醉醺醺,不知目的地,去到那裡是那裡,多痛快。
但沈小山一向是個乖孩子,她發覺眾人都沒有繫上安全帶。
這時,忽然傳來警車嗚嗚。
司機吃驚,「怎麼辦?」
「停車好了。」
「不,我體內酒精含量超標。」
會說這樣的話,或許還不是醉到貼地。
說時遲那時快,車子急轉彎時失控,眾人尖叫起來。
小山只覺像電影中的慢鏡,吉普車在電光石火間翻轉身子,打了一個觔斗,車子裡的五個年輕人像骰子似轉動,亂成一片,有兩人被彈出車外,大叫呻吟。
小山被人壓在車底,動彈不得。
她也不覺痛,耳畔聽到警車與救護車呼嘯而至。
呵,車禍。
她活還是不活?神智倒一直清醒。
真倒楣,上錯了車死錯了人。
小山看到白衣救護人員趕到,一個個把同學抬出去,終於有人看到了她,「還有,還有,這個也活著,正眨眼呢。」
不知怎地,小山竟覺得有點尷尬。
救護人員勞動電鋸,將車門鋸開,將小山小心拖出。
混身鮮血的小山一聲不響,咬緊牙關死忍。
救護員十分訝異,「你只折斷手臂。」
小山啼笑皆非。
救護車把她載到醫院。
真是好去處,她的生日總算有了著落。
她問:「我的同學呢?」
「真是奇跡:全部存活,司機傷勢較重,需做手術清除腦部淤血,可是也能期望完全康復。」
小山嗤一聲笑出來。
醫生歎口氣,「唉,少年人。」
他替小山注射鎮痛劑。
稍後,沉宏子趕來了,醫院遞給他一包血漬斑斑的爛衫爛褲,他以為女兒沒有了。不由得大聲號叫起來。
小山幼時可愛模樣歷歷在目:學走路了,開口叫爸爸,嘴裡長出小小白牙,學英文字母。。。。。。
完了,完了,他蹲到地上。
看護沒好氣把他扶起,「這是醫院,靜一點,先生,你的女兒只不過是手臂打了石膏。」
沉宏子「啊」的一聲,驚痛稍減,掙扎著站起來,背脊涼颼颼,原來已出了身冷汗。
他的心又開始剛強:可惡,這孩子變了,活脫為不良少女現身說法。
他推開病房門,見到小山烏溜溜一雙眼睛,也正看著他呢。
父女不招呼。
他輕輕走近。
小山還有別的傷痕,一邊臉擦傷,搽了消毒藥,斑斑駁駁,像科學怪人。
他哽咽地開口:「小山。」
咳嗽一下,又重頭開始:「小山。」
仍然覺得語氣需要修正,終於實話實說:「小山,嚇煞老爸。」
小山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同學平日也很正常,就今晚瘋起來,」越描越黑,「我只是在不適當的時間出現在不適當的地點。」
沉宏子掩臉,「待你有了子女,才會知道我的感受。警察通知,只聽到耳畔嗡地一聲,整個人的血液像自腳底流光,唉。」
「爸。」
小山握住父親的手。
就在這時,小山發覺病房門外有個身形一閃,小山又看到了那只名貴鱷魚皮手袋。
她跟了來。
已足十七歲的沈小山忽然明白這個郭思麗大概是要成為沈家永久一份子了。
跟到醫院來,可見對沉宏子也有點真心。
父親好像覺得郭思麗會帶給他幸福:她有學歷、有嫁妝、有家勢,她會幫到一個中上級公務員。他的官運可能從此發達。
郭思麗年紀不小,也一定懂得體貼他,愛惜他。沉宏子也該過些安定日子了。他才四十五歲,起碼還有三十年要過。
做女兒的要為他著想。
小山輕輕說:「郭小姐來了。」
「呵,是嗎,我出去同她說幾句話。」
他走開一會,又再回來。
小山握著父親的手搖一搖,「這個暑假,我想去見媽媽。」
「你還在生氣?」
「很久沒見媽媽,每晚做夢都掛著她,夢見與她逛化妝品市場,或是試穿晚裝。」
「她可能沒有空呢,你不要為難她。」
「爸,此刻沈小山走到那裡都是包袱了。」
「小山,不可以這樣說。」
「爸,替我辦飛機票。」
「小山,思麗已與我講妥,她年紀較大,已過生育年齡,我們不打算要子女,你是爸唯一的孩子。」
這個消息真是安慰,小山也怕大學畢業回家一看,黑壓壓人頭,一群鴨子似,已四五個半弟及半妹。只得她一個,到底矜貴些。
媽媽的年紀也不小,男伴已經有三個大男孩,她大抵也不會老年冒險生育。
總算不幸中的大幸。
「慢慢你熟悉郭思麗,你會知道她有許多優點,她熱心公益,她學問精湛,她寫過一本關於紅酒的書,她是聊天好對象。」
一定是。
小山黯然。
「我們明天見。」
「爸,記得飛機票。」
沉宏子走了。
那郭思麗就在門口等他。
難得兩個中年人仍有這份情懷,彼此珍惜,年紀、學養、背景也還算接近,小山想穿了。爸,只要你快樂。
小山鼻子一酸,淌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沈小山又是一條好漢,舉著石膏手臂到處去探望車禍中受傷同學。連她一共五人,小山傷勢最輕。
一個女同學面孔縫了百餘針,一條大腿打了鋼釘,仍只算輕傷,醫生稱「情況令人滿意」。
頭部受傷的司機包紮得像印度人,雙眼腫如金魚,小山擔心。
「我是誰?」她探近問。
他卻這樣答:「你是我老婆。」可見都沒事。
小山歇斯底里地笑起來。
在旁人如郭思麗眼中,這不良少女怙惡不悛吧,沉宏子千好萬好,有這個墮落女兒真正不好。
傍晚,他帶來消息。
「小山,與你媽聯絡上了。」
「飛機票呢?」
「小山,她約好男伴到歐陸旅行,一早訂好行程,不能更改。」
「不想更改。」小山這樣說。
「也許是,請你體諒。」
「暑假長達八十餘天,我已決定去她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