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下眼。
「告訴我,你確是流落民間的公主。」
「段先生,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我笑:「我是念新科學的人,一切實事求是,目下是商人一名,更是精名現實。」
她接上:「所以閒時走進想像的世界,陶醉一番。」
像朋友交談,沒有隔膜,只要不談她的身世。我多謝老沈,推動我認識她,但也惱這個老同學,一定要我把她的身世抖出來。我想:如果她願意告訴我一切,但不願意公開,我好不好寫出來?
這口飯真不易吃,「業餘興趣」的人每有這等煩惱,真正以此為業的,怎生應付?
「段先生,」她低喚:「把你的想像寫出來,已是很吸引,看來你不必苦苦追蹤。
「老沈的刊物能有國際地位,原因之一是他不刊登想像的報道,我以這位同學的作風為榮,若不,也不答應為他效勞。」我說。其實,老沈的拼勁也教我惴惴不安,他說要把水玲瓏姐妹找出來,恐怕也事在必行,不暴光的人物也被騷擾了,我感到抱歉。
她淺笑:「互相欣賞,我羨慕你們。」
「朋友是重要的。」
「算不算親如手足?段先生,你有兄弟嗎?兄弟姐妹,就算吵吵鬧鬧也是好的。」
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我是獨子。」
「哦。」她輕輕地說:「一個人,是不是很寂寞。」
我搔搔頭髮,努力回憶我的寂寞,可是沒有,由懂事開始,未曾寂寞過,我的寂寞來得很遲——我瞟了她一眼,那是另一種感覺。
她見我不做聲,倒自言自語起來。
「有一個兄弟是很好的吧?被欺負時,起碼有人助一把。」
這一說,顯出她的天真。我道:「有人被害苦了,罪魁正是他的兄弟。」
「也比沒有的好。」
「你也有姐妹。」我想念她們感情很好,若不是,她怎麼肯答應單獨見我?
她別過臉去,沉默下來。
幾個細碎的笑聲從不遠處傳來,幾個男女在水池旁走過,她驚覺:「什麼時候了?」
她站起來,說:「得回去。」
我送她,由園了回到大酒店的大堂,道:「沈禮和白冰大概未回來哩。」她進了電梯,以掌向我一擋,做了一個「勿進入」的姿勢。歉意的說:「不必相送,請乘另一部升降機。」
我未及反應,她已按鈕把升降機的門關上了。站在電梯前,我怔著。
上了樓,先在沈禮的房門上敲一下,大概此人尚未回來,意外地,門一下子打開,老沈咬著煙,閃過一旁,讓我進去。
一室都是煙味。
一望,煙蠱都是煙屁。我誇張地咳了幾聲。
他「嘿嘿」怪笑,重重的在沙發坐下。
「適才有美相伴,看來過程並不愉快。」我道。
「她不肯公開水玲瓏的一切。」
「天,還在談公事,老沈,你錯失良機。」
他不知道,多少人渴望得白冰垂青,一度我也被她的精靈迷惑。
「不談公事,有何話好說。」他以手上的煙屁股燃著另一枝煙,深深地吸著。
「你看不出來?她對你的態度,有別於其他人,老沈,你們是舊時相識?」
「也是公事接觸。」
「分明對你有好感,這麼漂亮能幹的女士,她只對你在意。」我踢了他一下:「機會一去不回。」他聳聳肩:「以為我是你嗎?段君,你容易受迷惑,因為你從未愛過,而我——」
我接上:「曾經滄海難為水。」
他無聲。
人不能永遠埋首過去,但,你如何勸他,我真想告訴他,因為白冰對他的關注,曾引起我的妒忌;然而這個害怕失敗的傢伙,我倒想看他如何「掙扎」,在愛情的網中掙扎,我不懷好意的笑:「看你避到何時。」
他「哼」的一聲:「閣下的功課尚未繳交,到老在管閒事。」
「答應了你的事,一定做。」我說著,在他點燃另一支煙前,走了。
機場上,見不著水玲瓏。她和白冰乘另一班機吧,我有點失望。老沈沒說什麼,但他暗裡左瞧右望的神情,我心裡偷笑。
離港數天,母親留下口喻:「姨母生日,不可以不來。」我最怕繁文縟節,唯慈母之命,不得不從。一看日曆,忙撥電回家,母親聽到我的聲音,高興之餘,少不免又怪責幾句,說:「還好今天趕回來。」
姨父訂了酒席,梳洗過後,我驅車到酒樓。
姨母牽著我的手:「你來得最早。」她與吾母感情甚篤,是一對好姐妹,母親只有我一個兒子,姨母很晚才生下蘋果,姐妹倆曾悄悄研究,親上加親的可能,有時我想,蘋果對我的「愛」,是來自從小的心理培養,這個心理,恐怕待她找到真命天子後,才會消失。蘋果穿著短裙,蝴蝶般飛到我跟前:「表哥,倒是你先來。」她朝我背後望:「沈哥哥和張哥哥呢?」
「今天是姨母生辰。」老沈與張某跟姨母不熟,我道:「蘋果生辰,他們一定來。」
她仰起小臉,「哼!」的一聲。
「邀請的工作,應該由你做。」我笑笑,父母這時也來了,母親身旁跟著越翠薇。看到我,父親道:「尚知機,若母親來了不見你,起碼得受訓三十天。」母親白了父親一眼,對我說:「有事沒事也往外地跑。」
「你怎曉得他沒事。」父親站在我的一邊。
我摟著母親,笑嘻嘻,姨父、姨母迎上來。
趙翠薇一直微笑著,我喊了一聲:「大姐。」
母親道:「對了,好好招呼大姐。」
她和姨母交頭接耳的走開了,父親與姨父有共同朋友,不再理會我們。蘋果也喊趙翠薇做「大姐」,看了我們一眼,獨自走開。竟然不對我糾纏,奇怪。
與趙翠薇先找了一個角落坐下,我說:「香港流行飲宴,都一般嘈亂。」
她並未留意我的話,卻道:「令尊與令堂,是一對恩愛夫妻。」我點頭:「姨父與姨母也是。」她歎息:「太使人羨慕。」
我默然。
她父母仳離,她也剛與夫婿離婚。
「這方面不知道是否也有遺傳。」
「醫學院裡沒有教。」
她苦笑。
蘋果的花裙子又飄過來了,她左右各有一個人,張彥和沈禮,她傢伙,真的把他們請了來,老沈還是和我一樣,剛下飛機。
「作陪客。」老沈未待我開腔,已道:「張某的車子來接,我也是剛接到邀請。」
張彥道:「令表妹說:張哥哥和沈哥哥要一起來。」
「倒給足蘋果面子。」
我拍拍張某的肩,介紹他們與大姐認識,再由蘋果領著他們向姨母賀壽。
嘈嘈亂亂中有中國人的傳統喜氣。
這夜大家吃得很開懷。蘋果一貫的多話講,席散了,尚拉著我與老沈、張某去跳舞。
「大姐,遊說他們一起去。」她對趙翠薇道。趙只淺笑,望著我們。
我誇張地打著呵欠,老沈在笑,張某還未來得及表態,手提電話在響,他按了鈕:「是——還在喊痛?」他走過一旁,繼續講電話。
老沈對我說:「張醫生太忙。」
「下次再陪你,好不好?」我對蘋果道。她白了我和老沈一眼,疊著手,待張某收線。姨父搖搖頭,道:「別妨礙表哥和他的朋友。」
父母也告辭了,張彥轉回來,我迎接著他:「大醫生,讓我們坐坐順風車。」也不理蘋果欲說什麼,向姨丈姨母說了「再見」,擁著父母離去。
一路上,張彥問:「段君,沒有駕車來?」
「有。」我沒好氣:「怎麼那麼不聰明。」
他恍然,道:「也不怕令表妹難堪。」
「什麼時候體貼起小姑娘來?」老沈側起頭,望他:「下次段君有難,讓你去打救好了。」與我哈哈大笑。
上次我為了擺脫蘋果,找了老沈來陪她,看來那次任務,他做得並不愉快。
張彥皺起眉,不答腔。
我問張某,是否要趕到醫院。
他搖頭:「已交代了護士處理。」
「到舍下小坐,有事共商。」
「很重要嗎?」他看腕表:「明早有一台手術要做。」我氣結,他又正色道:「如果一定要,我可以給你一個小時——老同學,別生氣,我是一個專業醫生,須對病人負責。」
「而且,早睡早起身體好。」一旁老沈搭腔,誇張地「唉」了一聲後,說:「爭取時間,張醫生不容易有空呢,伯父伯母由我送好了。」
母親沒意見,沈禮召了車替我送父母及大姐回去。
張彥到了我的家。
電話錄音機和訊號燈在閃動,按下錄音帶,對方卻沒有留言。
「這類人多不負責任。」張某笑。近年很少見他笑,這人,有職業性拘謹。剛坐下,便問:「何事可效勞。」
「一定有事要閣下效勞?敘敘舊可不可以?」
他道:「在下閱人無數,有準確度極高的敏感。」我舒服的攤坐在長沙發上,雙手左右搭著椅背,蹺著腿。他交疊著腿,望定我,道:「有什麼事,請說。」
「是,醫生。」我朗聲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