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望了我壁上眾書。
「這兒的書,你都看熟了?」
「有空的時候,我都看。」她撥弄著秀髮。
我點頭。
「每個人都應該看書,書是人類最好的朋友,總是默默地付出。」
她道:「在醫院實習的時候,好不好玩?」
我苦笑:「你玩玩給我看,沒有一天睡足六小時,病人抬進來,連臉孔也沒看清楚,手術完了,第二個,在手術室還得揀好位置,稍慢,便被其他同學擠到外面去,看不到教授的身手。」
「最初的時候,做些什麼?」她興致很濃,氣氛比剛才輕鬆了,我樂於說下去:「結結線,抹抹血,像一個小學徒,不過,為了做這個學稈,我已讀了二十年書。」
她被逗了,嘻哈的笑起來,低沉的聲音提高了。經驗告訴我,她原本的聲音並不低沉,她只是故意壓低,人放鬆,破綻便露出來。
她為什麼要這樣?
她不欲人聽到原來的聲音。
最初見她,在這裡的大客廳,她說不及三句話。她本來就少說話。
但,她不是一個有心機的人,如果有,她不會輕易露出破綻。
「是不是很沉悶?」她仍在問。
「又不見得。」這是真話。我問:「你看日本著作?知道柳生鬥?」
「連電視都拍過了。」
「為了方便回憶,又為了苦中作樂,同學們有很多名詞。」我做了一個持刀的手勢:「這樣一剖,定名『柳生一劍』。」
「太有趣了。」她格格笑起來。我一愕。
多熟悉的笑聲。
脫口而出:「陳小姐!」
「你!你是陳小姐?是嗎?」
她搖頭,笑容收斂了。
「不是同一個人,她是你妹妹。」我靜默,等候她的答案。良久,聽到一下輕輕的歎息。
水玲瓏站起來,恢復一貫的冷淡,緩緩地,她說:「自作聰明的人總是太多。」她轉身,以一個美妙的姿勢,觸碰著房間前的植物,低聲說:「段先生,不送了。」
鼓著勇氣,我問:「可以約會你嗎?」
她淺淺一笑,先我步出書房。不再發一方方,往樓上走去,我呆立著,看她輕盈優雅的步姿,每走一步,「距離」都是相等。
窈窕的身影在二樓迴旋處消失,耳際又像響起無數掌聲,她每次出現,都受到膜拜式的歡迎,她就是靠這等聲而活了。
她的財富、榮譽、一統來自美麗的軀殼。
傭人站在我身前,等著送客了。
回到家裡,我馬上執筆,上行並非無收穫,雖然未探知她的身世,但肯定,她有一個外型十分相似的姐妹,白冰選中她而不選她的姐妹,只因她有一股與生俱來的魅惑,是一股迷惘與天真。兩姐妹相類之處,是她們對探求知識都極有興趣。
這實在使人意外。發現了水玲瓏有一個姐妹,對有意揭紅人之秘的雜誌老闆,真是一個「喜訊」。我笑笑,撥電話給老沈,他人不在,留了話,繼續我的稿,唯一單位與水玲瓏談了一小時的作者,我興奮的記述著書房內的情形、她的舉止、她的對答。半夜,老沈的電話來了,告訴他我的收穫:「因為近看,清楚她與一個人相似之處。」老沈很高興,聲音提高半度:「設法把她妹妹的照片拍下來,公開。」
我愕然:「那個與她相似的不是公眾人物。」
「但水玲瓏是,段君,真有你的。」
陳是一個嬌怯的姑娘,她甚至不願讓人知道她的行蹤,對老沈的建議,我猶疑。
「那女的是誰?住在哪裡?你提供資料,我自會安排。」她並不知道,在我之前,他曾與她擦肩而過。「你在為萬千讀者服務,他們有興趣。」老沈說。
「我不願意。」坦白的對老沈說:「我只寫我所知的,我不出賣朋友。」
「她是你朋友?」老沈叫起來:「真令我刮目相看,才一陣子功夫,段君,你是我們這一行的天才,請詳細記述你們認識經過,我先睹為快。」
我再次強調不會把「那女子」暴露出來,老沈急道:「如非這樣,稿子便欠說服力,讀者以為是杜撰的。」
第六章
是有這種情形,讀者信不信全賴刊物一向的聲譽,我說:「貴刊一向聲譽良好。」
「正因如此,更非把一切披露不可。」
「把名利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上。」
「還以為你全心助我。」他哼聲:「泰後生辰,我尚預算邀你同行。」
「什麼?」
「泰後生辰,宴請各地名人,水玲瓏是嘉賓之一,白冰已先到泰國去了,我是本地唯一被邀請的出版界人士。」老沈的語氣透著驕傲:「已回覆與一名公司要員同行。」
「那要員正是在下。」我笑。心忖,原來白冰到泰國是有這個原因。
「既知水玲瓏有姐妹,定設法找到她,你不合作,我還是有辦法的。」老沈這一說,絕不是誑語,恐怕真的會把姓陳的找出,這一來,更害苦了她。我只得道:「算了,泰國回來,連祝壽行程在內,再好好寫給你。」
老沈哈哈笑:「還擔心你不肯去,這回自動獻身,不得反悔。」
陳小姐沒有再來,不曉得會否因為我的事遭水玲瓏責難,不敢冒昧找她,心頗為不安,卻又詫毫無辦法。
在已定的日子,我和沈禮上了飛機。
「你那篇稿子,什麼時候給我?」他追問。
「看情形。」我道
「狡猾。」
我們沒有再說什麼,假寢,等待下機後要赴的宴會,瞧得出,老沈緊張的心情不下於我,他對工作永遠有衝勁、肯付出,我張開眼睛,望他,剛好他又在看我,兩人相視一笑。
和其他遠道來的嘉賓一樣,我們被安排入住全市最豪華的酒店,坐上來接的車子,前面有軍車開路,好不威風,我跟沈禮道:「全賴閣下,小商人才有這等風光。」
沈禮道:「如果只是皇室邀閣下出度,閣下肯賞光嗎?可見這等風光,不入閣下眼中。」
畢竟是老同學,他太瞭解我。
我們的套房,在酒店最頂的三層,第二層是幾位明星,水玲瓏和白冰都在,最頂的,是一位重要的人物,整層樓留給他,他的隨從眾多。
我語沈禮:「還以為被請住進皇宮。」
「遵守各式禮節,你肯嗎?」他笑。在酒店裡,我們可以隨意活動,除了不能到頂層。
「住著的傢伙是誰。」我好奇。
「要知道是很容易的。」老沈做了一個數鈔票的姿態,出房去了,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一個歐洲小國的名字:「該國的王子。」
我對王子沒有興趣,我的目標只在她。
水玲瓏!不,是白冰!不不,是水玲瓏!忽然,我的心有一陣矛盾。
現代人的感覺,現代人的感情,在哪兒看過這幾句,無非是四個字:三心兩意。我是三心兩意的男人。
是因為同時揉合理性與感性,溫柔與剛毅,精明與嬌怯的情人太難找吧?
為什麼不能優點盡於一身,偏教俗世男女一生尋尋覓覓。
沈禮沒瞧見我的迷惘,他匆忙跟著眾人四處攝影,手上的一部相機,主宰了他,他說:「拍照隨時可以,但今次身份不同。」他大概可以寫一篇:國宴行程錄。
明天是國宴的日子,今天大會有活動,參觀各式建築,我沒有參加,晚上老沈回來,在他的房間打電話給我:「段君,拜四面佛去。」
他興致勃勃,我們擠到最熱鬧的地方。
善男信女虔誠膜拜,小販兜售花串,老沈買了。他說:「不投入,無樂趣。」並向四邊上香。什麼都得投入才好,生活的哲學在此。我看著他擠進上香的男女中,順時針方向的走著,膜拜著。
舉起他交給我的相機,欲拍他的香照。旁邊的一位婆婆拍了我一把:「勿用閃燈,褻瀆神靈。」我把舉起的相機放下,信徒對宗教的虔誠,我永遠尊重。
一眨眼,老沈不見了,大概轉到佛的另一邊,人多,我不能透過人牆看他,只在人與人的縫隙中找尋他的蹤影。燈光燦爛,花香暗散,香煙繚繞,這是一幅獨有的,只屬於這兒的圖畫。
忽地,圖畫裡有了一點白光,使我彈跳起來,一個穿白色衣裙的身影,在圖畫中一閃而過。如此熟悉,是她!她來了。
我衝上前,往人堆裡鑽,沒有我所見的人。一回頭,她又在了,長長鬈鬈的頭髮,披散一肩,那把秀髮,印象奇深,水玲瓏,她來了。
正想喚她,她卻消失在人堆中,我穿插在人群裡,小販們遞過鮮花,有人遞上線香,我輕輕推開,忽地,一呆,又見她了,清楚的看到她的臉,在不遠處,揚手叫車,穿一襲黑色套裙裝,她是白冰。
白冰也來了,當然,她是水玲瓏的監護人,水玲瓏來了,她必然也會出現的,水玲瓏就在她身邊,但我看不到水玲瓏的臉,她背著我,只是那把長髮,油潤生光,遠遠把我呼喚。
我欲奔向前,雙腿卻一如釘牢在地,面對兩個,我竟然心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