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九八○年
這是一場隆重的喪禮。
來往於會場上的人們臉上都帶著一份哀淒,但如果再仔細看,會發現那一份哀淒帶了些許的不真實,就像是演技極差的三流演員正卯足了勁為自己那微薄的演員費努力般的可笑。
「要節哀順變啊!真是的,這麼小就死了父母,你將來怎麼辦吶……」
我要怎麼辦是我的事,還輪不到你這個外人來操心。
「唉,真是可憐,才十四歲而已啊……」
十四歲又怎樣?
跪在家屬席的男孩,始終低著頭不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表情,打從喪禮的第一天開始,他就這麼做,對於是誰來祭拜一點也不在意。
「怎麼會這麼倒霉呢?夫妻倆一起出國玩,誰知道竟會搭上那班死亡飛機!唉,真是可憐。」
有什麼好可憐的。男孩暗自抿抿嘴,他們這番像是同情卻又更像是在慶幸自己的話實在是令人生厭。
在他看來,生老病死是人生難免的境遇,只是誰快誰慢而已,誰也逃不開,那麼早死晚死又有什麼差別?只不過都是活著的人在庸人自擾罷了!老實說,他實在無法像這些人一樣痛哭流涕——雖然祭壇上兩張遺照是他的雙親。
父母親死了,他合該要哭的;但是眼淚卻怎麼也擠不出來。但他也不想裝得很悲傷,學人家五子哭墓,他知道要是自己真的這麼做,父母親肯定會從棺材裡跳出來罵他裝模作樣,他可不想讓父母親死不瞑目。
更何況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必須要好好想想自己以後的出路。
他的父母親因為生前有投保的關係,讓他在一夕之間成了個小富翁,今天來的遠親——不用說,為這筆錢來的人佔了大多數。
他不想變成他們的金童,也不想當搖錢樹,讓父母親留下的錢變成別人的囊中物,任他們擺佈揮霍。
但以目前他的情況來說,一個十四歲大的孩子在法律上是不能自立的——這一點他還懂。
那他該怎麼辦?
男孩始終低著頭煩惱自己今後的生活,一直沒有注意到站在他膝蓋跟前俯視他的男子。
「姜磊嗎?」男子開口問。
姜磊抬頭,背對光的男子像是面大牆似地擋住他所有的視線。
「你是誰?」他問,雖然心裡對這個高大的男人心懷懼意。
「你父親的老闆。」男子說。
「我聽爸爸說過。」父親曾告訴自己他的老闆是個很厲害的人。
男子側過頭看了遺像一眼,又回頭低下視線。「你跟他不像。」
「是的,我比較像媽媽。」
男子揚起一抹淺笑。「要跟我走嗎?我會負責栽培你到能自立為止。」
姜磊站了起來,膝蓋因為久跪而有些僵硬發麻,他得把頭拾得高高的才能看清他父親生前的老闆。
隔著一副墨鏡,姜磊看不見他的眼睛,沒有辦法用父親曾教他的觀察法去看他,更不能揣測出眼前這個男人是否也是覬覦他所繼承的遺產。
活像有超能力似的,男子開口回答他的疑慮:「你放心,那一點小錢我還看不上。」
姜磊心臟猛地一跳!他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接不接受我的建議?」男子似乎不打算給他太多的時間思考,下了強硬的命令:「回答我。」
姜磊點了點頭。「你要遵守約定。」他指的是不染指他父母親留給他的遺產。
「沒有人敢跟我談條件。」男子又笑了,「但是你這樣讓我更想投資你。」
投資?姜磊聽不懂。畢竟他只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孩罷了。
男子無視於滿場的人以及該守的禮儀規範,只跟姜磊說了句:「跟我走。」說罷便自行邁闊步伐離開。
姜磊只能跟著他走,不知道為什麼,他篤定這個男人會替他把喪禮的事辦好;而他因為這一份篤定所以放心地跟著他走。
事後證實,他的這份篤定確實無誤,他跟隨的男人幫他替他的父母找到了墓地,也包辦了喪禮所有事宜。
但他想不到的是,也因這份篤定,他送上了自己的一生,陷入理不清的愛戀糾纏之中——
第1章(1)
一九八七年
夏日炎炎的午後躲在橡樹蔭下乘涼打盹是他最享受的事。這個習慣不知道足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只知道自己早已行之多年——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樹蔭下做他
最悠遊自在的白日夢,一直到現在,他一天不在這裡打個盹就一天覺得不對勁;當然,雨天除外,他不會笨到在大雨天裡躺在草地上睡覺。
「姜磊!」遠方傳來一聲呼喚。
只是,這名字的主人仍兀自沉溺在自己的白日夢中,不理不應。
「姜磊!」聲音更近了。
唔……誰在叫我?朦朧的意識尚未清醒,午後的陽光射人他惺忪的睡眼,感覺分外刺痛。
「姜磊!」這回聲音近在咫尺,連同聲音的主人——擁有一頭凌亂、參差不齊、活像被狗啃過般的短髮少女——直挺挺站在他平躺的頭頂前。
「小姐?」他連忙坐起身子。「找我有……你的頭髮!」原本要說的話全因入眼的新潮髮型而拉高八度音。
「頭……頭髮呢?」天!像是被狗啃過一樣。
「剪掉了。」女孩一派瀟灑自若。
「自己剪的!?」他可以如此肯定斷言,忍不住歎起氣來。 「都說了多少次,你還是不改,老喜歡自己動手。」
相對於他的搖頭歎息,女孩顯得很開心,即使只是唇邊微微地提高了些許的角度,她似乎以看姜磊的歎息為樂。
「小姐……」姜磊無可奈何的聲調又娛樂了女孩。「你這樣教我怎麼跟老爺交代呢!?」
「他不會在意。」女孩露出超乎她年齡所能有的冷笑,拾手順了順頭髮。「去找他吧!」這才是她到這兒來找他的原因。
「老爺找我?」姜磊站起身。
「嗯。」女孩鳩佔鵲巢地霸下他方才躺過的草地。
「找我有什麼事嗎?」
她聳聳肩。「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她的雙眼合上,已然準備接續他方才打盹的工作。
姜磊轉過頭俯視她好半晌,搖頭輕笑了笑,才起步退開。
她還是老樣子,對自己的父親還是那麼冷淡。就像那時候一樣……
一九八○年
黑色的中華賓士停駐在一道鐵柵門前,隨著門的開啟緩緩駛入,約莫十分鐘後停在一幢豪宅門前。這樣的氣派姜磊還是頭一次見到。
姜磊走下車,童稚的心不免被眼前的豪門庭院所震撼。活像是電視上所見到的別墅……不!這裡比別墅還大!
他環視了一下,發現四周以中間這幢大宅為中心分了好幾區,這好幾區又以同心圓的排列方式由內到外再分成四個圓環,每一區都種了不同的植物,在他的右手邊是不分區的草坪,其中種了一些高大的樹木,很突兀卻不會讓人覺得不相襯。
至於後面,因為大宅邸擋住的關係他沒辦法看見,如果他被安排住在這裡的話他會有機會看的。
「從現在開始你就住這裡,有問題嗎?」
「沒有。」
季仲宇點了下頭,此時門扉打開,走出一個中年人。
「老爺,一切都準備好了。」看樣子是個管家。
「很好。」他低下視線看著姜磊。「你跟他進去。」
姜磊沒有出聲,只以點頭作為回答。
季仲宇也沒說什麼,轉身又坐進車內便駛離了。
姜磊直視管家,一言不發;管家也好像跟他對上似的,一口氣都不吭。
最後,管家還是輸了,因為他可沒那麼多時間跟一個小鬼頭耗,他還得張羅晚餐哩——「跟我進去。」說完,他便逕自往前走。
姜磊只能跟著走,一面環顧四周環境,由外到內,將周圍的景物記牢。
他必須盡快習慣這裡才行——如果這裡是他的「家」的話。跟在管家後頭,他一面聽著管家介紹各個房間的用途,一面記下管家偶爾穿插的所謂「規矩」。
「記住,以後看到老爺要叫季先生,還有大少爺、二少爺和小姐,都要很尊敬地向他們打招呼知不知道?」
姜磊點了點頭,雖然心下對這種活像五○年代主僕關係的稱謂不以為然;但他還是會照他的話做,畢竟是寄人籬下,一切得照他們的規炬來。
「還有,你在這裡要負責的工作是照顧小姐。你和小姐年紀差不多,老爺的意思是要你好好看著小姐,知道嗎?」
什麼?要他去照顧一個女孩?
「我——」
「這裡就是你的房間。」不讓他有開口的餘地,管家帶他到他今後的落腳處後便轉身離去。
「沒想到寄人籬下的結果是當個保母。」進了自己的房間後,他一邊打理自己帶來的行囊、一邊口中唸唸有訶。
他會不會做錯決定了?他忍不住自問。
本來是想自己獨立更生的,怎麼到最後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竟然成了個傭人?
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職稱?他搖頭輕笑。
十四歲的他已有大人的沉穩,更難得的是他有凡事無慾於心、無憂於心的悠然天性,這使得他即使是面對父母的逝世也能以平常心看待,免了一場又一場的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