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做什麼呀!七巧心頭一慌,不知所措地就要掉下眼淚,直想乾脆回家躲起來,就認命嫁給那頭牛算了──
「這位姑娘找我嗎?」身後傳來一個溫厚的男人聲音。
「啊?!」牛來了!不,是糧行的牛老闆來了。
「抱歉我在貨棧忙著,讓妳久等了……姑娘妳是?」
七巧全身微微顫抖,只能低著頭,握緊拳頭鎮住自己的心神。
「我……你……您……」完了,她想好的說詞完全忘了。
「妳是夏小姐?」
七巧一顫,她什麼都沒說呀,他為什麼知道她是誰?
不用猜,也不用問,牛青石一見到那張清秀臉蛋,就認出她來了。
這麼多年來,時光彷彿只將她拉高,卻一點也沒有改變那甜美嬌憨的面容,而且小姑娘長大成人,更是出落得如花似玉了。
他心裡溢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既歡喜又戒慎;可一瞧見那雙眼眸含著盈盈水光,好像飽受驚嚇,又似乎極為緊張不安,這讓向來擅於察言觀色的他立刻明白她的目的。
「這裡不方便說話,請小姐隨我到後面坐坐。」
「是……」
七巧巴不得盡快離開眾人的好奇目光,就緊緊跟住眼前的那襲灰布袍,走進後面接待客人的小廳。
待她戰戰兢兢地坐定下來,心頭壅塞著的緊張、害怕、畏懼、期待種種複雜心情已經令她幾乎喘不過氣了。
「夏小姐,這裡沒有別人了,有什麼事妳儘管說。」
「我……牛老闆,我想……」她聲細如蚊,淚水在眼眶打轉。
「妳想退掉婚事?」
「啊?!」七巧嚇了一跳,不禁抬頭望向牛青石。
他到底是怎樣一個精明能幹的人物?不但知道她的身份,還能看出她的心事!這人未免太厲害了吧?!
她以為會看到一個目露精光、尖嘴猴腮、嘴臉刻薄的粗俗中年大爺,眼前坐的卻只是一個尋常的年輕男子,他面容黝黑、輪廓分明,一雙黑眼明亮有神,眉宇之間流露出誠懇的神情;雖非俊秀斯文,卻也丰神俊朗,氣度沉穩。
他就是牛青石?怎麼完全不是她所想像的粗鄙肥牛?!
可就算他長得還算可以,說話也溫文和氣,但他的內涵修養呢?還不是一個滿腦子只會數算銀錢、斤斤計較的大老闆。
一想到此,七巧又黯然地低下頭去扭指頭。
「夏小姐,牛某聘禮已下,婚期也找人看了。」牛青石望著她的動作,不動聲色地道:「若要談論婚事,大概也要找令尊一起商量吧?」
「這……」就是不敢找爹,她才鼓足勇氣跑來求他啊。
「莫非夏小姐心有所屬,是牛某奪人所愛了?」
「不是……」
「那還是牛某哪裡不好,不合夏小姐之意?」
他是在逼供嗎?夏七巧忐忑不安,用力扭緊指頭。她猜得沒錯,他就是一個錙銖必較的商人,凡事都得厘得一清二楚才行。
她一咬牙,一口氣地說道:「不是牛老闆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會燒飯洗衣,也不會操持家事,我什麼都不會,只會吃飯睡覺、吟詩彈琴、賞花撲蝶,你是大老闆,應該要娶一個精明能幹、有旺夫命格的妻子,這樣她不但可以幫助你的事業,也可以讓你無後顧之憂,好讓你的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廣達三江。」
聽她突然冒出一句聯子,牛青石露出微笑,又問道:「何以夏小姐認定牛某就是要娶這樣的妻子呢?」
「唔……」不是嗎?商人不都精打細算、物盡其用?
「娶妻就是娶妻,不是娶幫手。既然妳嫁來牛家,我就會好好待妳,妳喜歡做什麼事,我不會干涉妳,更不會強迫妳幫忙我的糧行生意。」
七巧紅了臉,他說得那麼認真,好像她真要嫁他了。
反正他就是娶老婆來生孩子罷了,然後他去忙他的白米豆子,她就在家拚命生孩子、養小牛……天!她下半輩子就成了牧牛女了嗎?
「牛老闆,如果我還你二千兩糧錢,你是否願意放棄這樁婚事?」
「夏小姐跟令尊談過這件事嗎?」
「我這裡有一些首飾,可以償還糧錢。」
七巧沒回他的話,直接從懷裡、裙子、腰間口袋拿出一堆耳環、項鏈、鐲子,叮叮噹噹地放在桌上,然後又去摘手腕上的鐲子。
牛青石注視桌上那些金銀玉飾,平靜地道:「這些首飾成色足,做工精細,可頂多值二百兩罷了。」
連首飾的價值也看得出來?七巧鐲子脫到一半,愣了半晌。
「我……我家裡還有幾塊金子,我還可以賣幾件衣裳,再找個活兒做,我會繡花,我……」她慌張地再想其它辦法。
「沒錯,好手藝的繡娘的確工資豐厚,但要還上二千兩的話,不是短時間能攢得到的。」
「那我能不能分十年、二十年還?」
話一出口,七巧就知道自己鬧笑話了。夏家已經拖欠兩年的米錢,牛老闆又怎會讓她欠上二十年!
她畢竟是女兒,生來就是潑出去的水,從夏家潑到牛家,日頭一曬,就蒸乾了,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存在。
事情已無轉圜餘地,她下半輩子就乖乖放牛吧。
認命的感覺為何如此心酸啊?好像整個心都被掏空了,不再有夢想,也不再有希望,從此寫的是白紙黑字,再也沒有紅花綠葉了。
「夏小姐,妳想盡辦法還錢,為的就是要牛某退婚?」牛青石一直注視著她的神情,緩聲問道。
「我……」七巧再也克制不住,掉下了眼淚,哽咽地道:「是我不對,我不懂禮教規矩,跑來跟您說這些胡話,牛老闆就當作什麼也沒聽到,請您不要笑我,也請你別跟我爹說,我這就回去,婚禮還是照常進行,我以後會認分做您的……」
妻子兩個字終究是說不出來,不是害羞,而是百般的無奈呀。
牛青石默不作聲,就靜靜地看她垂淚。
那滴滴淚水喚起了昔日的回憶,以前他無法忽視不管,現在也一樣無法忽視不管。
「夏小姐,我只問妳一句話,妳就是不願意嫁給我?」
「我……」這要叫她點頭還是搖頭啊,七巧又是慌張地掉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道:「我明白了。妳等我一會兒。」
怎麼把她丟在這裡了?七巧抬起頭,驚駭地看他離開小廳。
他去哪裡?難道他生氣了,找人通報她爹來帶她回去?還是直接押她去洞房?不然,寫張狀子遞上官府告她悔婚?
想得越多,眼淚就更抹個沒完沒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哭得一口氣順不上來,竟然打了一個嗝。
「夏小姐,這張契約請妳過目。」牛青石就在這時回到她面前。
「這……咯!」七巧又打了一個嗝,頓時脹紅臉蛋,眨了眨長長的濕潤睫毛,紅著眼睛瞧向那張紙。
一看之下,心驚膽跳,上頭有爹的親筆簽名打印,這不就是──
「這是夏老爺和牛記糧行簽下的契約,牛某不要了。」
牛青石說著,便將契約撕成兩半,再走到桌邊,拿了火石點起蠟燭,待燭心拉出長長的一條火光,他又將紙張捏成長條,直接引火燃燒。
七巧忘了流淚,愣愣地瞠大一雙水眸,難以相信親眼所見。
一個個牽扯她命運的字句就在火光中迅速消失,變成片片黑灰,再慢慢地飄落地面成為灰燼。
「咯──」她受到驚嚇,原本要打出的嗝,竟硬生生止住了。
「好了,二千兩欠銀一筆勾銷,我也不拿夏家的田產抵押了,明天我再請媒婆去跟妳爹退掉我們的婚事。」
七巧還是說不出話來,只能傻傻地看著牛青石。
「夏小姐,妳稍坐一下,我喊人去雇轎了。」
「可是……」二千兩不是小錢啊!這隻牛是生意人,他哪能如此輕易勾銷這筆爛帳?
七巧越想越不對,這時才發現她竟然一直盯住牛青石──不,他也是直瞧著她,似乎沒什麼表情,可一雙眼眸好黑,就像她家那口幽深的水井,總是要丟下水桶汲水時,才能濺起一抹晶亮的水花。
好個城府深沉的牛老闆啊!
突如其來的念頭令她驚慌不已,她慌亂地道:「你、你……你不要抓我去賣!我、我不去那種地方!我……嗚……咯、咯。」
牛青石不覺露出憐惜的笑容,如果不是看到眼前一個俏生生的大姑娘,他會以為那個愛哭的小姑娘仍然沒有長大。
「夏小姐,妳想哪兒去了,我怎會抓妳去賣呢?」
「可你不娶我,又拿不到錢,你血本無歸,一定會想辦法拿回去的。」七巧想到不可避免的命運,已是哭得唏哩嘩啦。明知要維持一個大小姐的端莊形象,但一想到前途茫茫,她又抽抽噎噎地抹著眼淚鼻涕。「我……咯,我會還你錢,可我絕對不賣身,你別叫人抬了轎子送我去……咯。」
「我是雇轎送妳回去夏府。」
「咯。」
「夏小姐,妳一直打嗝很不舒服的。」牛青石為她倒了一杯溫茶。「來,妳捏著鼻子,吞下三口水,保證立刻治好妳的打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