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蘋,妳剛才講甜甜姐的菜被周家偷吃,這是怎麼回事?」
「不是被周家偷吃,是被據為己有,拿去向皇帝邀功……咦!七姐姐妳不知道這件轟動蘇州的大事嗎?」
「我那時候還小,只聽府裡的嬤嬤說乾隆爺來咱蘇州,很喜歡豐富之家的菜而已。」
「我那時候更小啊,周家沒良心的事可多著呢,全蘇州──」
「三歲小孩都知道!」七巧不覺模仿采蘋的語氣,說著自己也覺得好笑,臉上笑靨燦然。「這樣說來,心心也一定知道了。好采蘋,妳快跟我說,我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呢。」
「好,我這就說了。」
牛采蘋話匣子一打開,那嬌脆的嗓音就停不下。七巧聽了,更加驚奇,忙拉采蘋坐下來聽她說故事。
當然了,對於牛青石的一切,以前她礙於采蘋是他的親妹妹,總是刻意避嫌不敢問,可如今她不管那些無所謂的顧忌了,她更是要向采蘋問個清楚,好好徹底瞭解這位大老闆。
咦!尋常人遇到債主避之唯恐不及,為什麼她卻越往他那兒走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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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暗,小桌擺上一盞燭火,照亮一雙正在打算盤的大手。
滴滴答答,算盤珠子碰撞的堅實聲音在小鋪子裡迴響,七巧坐在牛青石的對面,愣愣地望著他那長滿粗繭卻很靈活撥動算盤的手指。
這手不是很好看,十指又粗又長,充分顯露出辛苦工作過的痕跡;然而手掌厚實飽滿,彷彿散發著一股溫熱氣息,令人感到十分可靠……
「這個月的帳結算好了。」牛青石抬起頭道。
「啊!」七巧慌忙收回視線,將桌上的一堆碎銀子推了過去。「牛老闆,這裡是今天收到的現銀,還你八兩。」
每天「還錢」已成了七巧的習慣。不管當天收入多少,她一定湊成一個整數拿給牛青石。
「那我總共還你多少錢了?」她又迫不及待地問道。
牛青石早知她有此一問,已翻開另一本帳簿,記下日期和八,再加總上頭累積的數字,微笑道:「二百三十七兩。」
「太好了!」只要數字一直往上增加,七巧就很開心,她又期待地問道:「那麼,牛老闆你再幫我算一下,如果我一個月賺上一百兩,那我還需要多久就不再欠你錢了?」
「二千減二三七……」牛青石也不打算盤,就直接念道:「餘下一七六三,除以一百,得一七又六三,也就是說,最多十八個月。」
「十八個月?!」七巧驚訝地看他用嘴巴「算」出數字,早就佩服得五體投地,一聽到十八個月,忙又低頭看她十根指頭,細細念道:「一年有十二個月,這邊先去掉兩根指頭,然後三個月、四個月……」
牛青石好整以暇地收好算盤和帳簿,讓她慢慢去算。
打從籌備開店之初,他就發現她毫無記帳的概念,算術能力更是奇差無比;也因為這樣,他才有辦法讓她加快「還錢」的速度。
燭光映照她白皙的臉頰,彷彿為她著上一層淡淡的紅光,就像是她每天初見到他時,總是會泛上兩頰的美麗紅暈。
而此刻,她小嘴唸唸有詞,低垂長長的睫毛,神色略微困惑,正專注地扳著她的指頭,一旦扳錯了,又慌慌張張從頭數起,那嬌憨、稚拙、可愛的小女兒神情完全映入他的眼裡,令他不覺怦然心動。
如果去年底成親了──他立刻別過視線,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下的決定從來不會後悔,也沒必要去設想不可能的情形;如今他所作的一切,只是當她是妹子,善盡一個兄長之責罷了。
「所以,牛老闆,再一年六個月,我就可以還清米錢?」
好不容易,七巧終於算出來了,抬起頭歡喜地道。
「沒錯。」他亦微笑以對。「到時候妳賺到的就是自己的。」
「真不好意思,每天都要牛老闆你來幫我記帳。」七巧興奮之餘,不忘感謝。「其實我應該自己記的,但店裡客人好多,我又接下一些刺繡和手工活兒,還得費心挑選貨商送來的新首飾……」
這全是推托之詞啊!七巧不好意思再講下去。開店之初的忙碌混亂已經過去了,她接下來無論再怎麼忙,一定要學會自己記帳才行。
看她又是滿臉通紅,牛青石抑下心中無來由的悸動,刻意冷著聲音道:「我們當初講好了,帳由我來記,妳不用碰。」
「可是……」怎麼突然又板起臉來了?
「我過來記帳只是舉手之勞,倒是今天晚了,妳該回家了,我送妳一程。」牛青石面無表情,說著便收拾帳簿。
「大哥!」門口探進來一個清俊的年輕書生。
「青雲!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牛青石驚喜地站起身。
「下午就到家了,采蘋回去一看到我,嚷著不燒飯了,她先帶爹過去豐富之家了。」牛青雲長得跟哥哥有幾分神似。
「好弟弟,出門一年多了。」牛青石走過去,用力拍拍弟弟的肩頭,豪爽大笑道:「怎樣?回疆一定有很多好玩的事兒,大哥聲明在先,你這次可不要再寫出害人丟官的遊記了。」
「不寫了,我回來跟大哥學做買賣營生。」牛青雲大大搖頭,雖是笑容爽朗,卻是掩不住眼裡的疲憊。
「瞧你回來這麼累,采蘋還要你出來吃飯?」
「幾萬里路都走過了,不差這幾百尺,我順便拿幾袋種子到糧行,夥計說你在這裡,我就過來了。」
「你一路寄回來的種子,我都收到了。」牛青石語氣轉為高亢。「青雲,你三年前從雲南帶回來的八寶米稻種,我選了幾塊田,請農家試種,去年終於有了收成,炊出來的米粒一樣又香又大又潤澤,口味不輸原產地,我還打算和江南的香子稻接種,再試試新的品種。」
牛青雲高興地道:「大哥,太好了!我終於幫得上忙了。」
「大哥還要多謝你幫我搜集種子,大家都有口福。」
「是我給大哥惹了天大的麻煩,我……」牛青雲垂低了頭。
「麻煩事都過去了。」牛青石拍拍弟弟的手臂,微笑道:「打從阿敖叫你離開蘇州,你就沒回來過,也沒機會當面向他道謝,待會兒過去吃飯的時候,大哥陪你向阿敖敬一杯謝罪酒,他可是為你丟了官的。」
兩兄弟顧著敘舊,完全忽略了站在一旁的七巧。
七巧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因為頭一回見到牛青石的爽朗神情而發了呆,就癡癡地看著他那張難得的、放鬆的、自在的朗朗笑臉。
原來,大老闆笑起來也像個大哥哥,不像平日面對她,好像戴著一副假面具,笑是會笑,卻是笑得很拘束,好像有人掐住他脖子似地。
「咦!大哥,你怎麼開起姑娘的店了?」牛青雲好奇地環視四周。
「這不是我開的。這位是七姑娘,這是她的店。」牛青石這才趕忙為兩人介紹。「七姑娘,我弟弟牛青雲。」
「牛公子。」七巧見到陌生男子,還是無可避免地臉紅。
「七姑娘,采蘋說妳是……」牛青雲先看了一眼大哥。
牛青石忙道:「青雲,你去陪爹,你們先上菜吃飯,我送七姑娘回去後就過去。」
牛青雲一離開,七巧並不忙著收拾,倒是睜大了一雙水亮明眸,帶著忐忑緊張的心情,急欲要填滿她尚未滿足的好奇心。
「牛老闆,他、他……你弟弟就是寫南遊記的『牛二』?」
「是的,牛二是他的筆名,不過那樁文字獄鬧得大家都知道是他寫的了。」牛青石有點訝異她過度興奮的神情。
「所以,你剛才說的阿敖,就是前任吳縣知縣陳敖,軟軟的夫君?」
「對。」
「聽說牛老闆你和陳大人都是出身紹興陳家,他唸書,你學做生意,那你們本來就認識了嗎?」
「阿敖不認得我,他一直待在紹興陳府讀書,我則是跟著陳伯伯到處跑。後來阿敖到蘇州任職,他是官,我是商,更不方便相認,直到發生青雲的文字獄,我請伯伯出面,他才知道我就是伯伯的入門弟子,也是安大哥的好朋友。」牛青石有問必答。
「好巧!安大哥又是陳大人的姊夫,大家全兜在一塊了。」
七巧開心地合起雙掌,用力一拍,好像是她將大家兜攏在一塊。
與其說她莫名其妙地為這些不相干的人高興,不如說她終於問清楚牛青石所有的一切事情了。
「都是采蘋跟妳說的?」牛青石看著她光采異常的臉蛋。
「呃……」七巧低下頭,其實是她追著問,而采蘋也很樂意回答。
「夏小姐,天黑了,妳一定要回家了。」
被牛青石這麼一催,七巧的大好心情立刻消失無蹤。她不用抬頭也知道,牛青石一定又擺出他那張兄長般的冷臉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