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志厚不得不把理詩交還她們。
「看得出理詩玩得盡興。」
志厚目光看往別處。
「請到客廳坐。」
志厚情緒漸漸平穩下來。
「志厚,下星期我們會去西奈山醫院求診。」
志厚立刻說:「我陪你們去,我有假期,
我的夥伴羅承堅度蜜月回來了。」
「不,你聽我講,志厚。」
「我堅持陪理詩走一趟。」
南施十分鎮定,「志厚,我不想你去。」
「為什麼?」
「你有你的生活,作為一個朋友,你做得已經足夠,我不想你再花時間精神。」
「理詩需要我這個大哥。」
「即使你是親生大哥,也有你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志厚,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到此為止,好不好。」
志厚黯然。
「姜醫生會沿途照顧我們,你可以放心,我又會帶著保母看護,我們不會寂寞。」
志厚的聲音極低,「也許你注意到,也許你沒有,這段日子,是理詩醫治了我。」
「是嗎?」南施微笑,「那多好,好心有好報。」
志厚鼓起勇氣,「讓我陪伴你們母女。」
「志厚,我們可以照顧自己,你的誠意,我終身感激。」
過了一會,志厚說:「你真有志氣。」
南施忽然微笑,「那是因為我身邊還有若干儲蓄。」
那樣坦白,叫志厚更加感動,他握住她的手,只一會,她輕輕縮回。
她對志厚說:「你同克瑤才是一對,你倆是那樣相似,連在笑之前先皺一皺眉都一樣,你應採取主動。」
志厚不出聲。
「你總不能叫人家全力出擊。」
志厚笑了。
他站起來,想了想,「我送你們上飛機,不要再推辭,不再叫我傷心。」
回到家裡,志厚倒在床上。
去敲門。
去。
「克瑤,我們也該見面了,出來說幾句話可好?」
「原來人人都見過你,只除出我。
「告訴我你同我三叔的關係,他真是一個奇人可是。
「克瑤我們一定有很多話講。」
明天,他一定抖擻精神,穿上最好的西裝,
正式去敲客房門。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寫張字條,自門縫塞進去「克瑤,下午三時,我們在露台見。」
他隨即去上班。
那日陰雨,不知怎地,可能是天氣影響心情,同事間紛爭特別多,個個到志厚面前來抱怨討公道。
志厚唯唯諾諾。
他心急要回家,他有重要約會。
同事訴苦:「我現在明白為啥以巴兩國直打了三十五年無法議和,又愛爾蘭共和軍何故永不罷休,還有,幹嗎印巴在克什米爾一觸即發。」
志厚想一想,「對世界時事這樣熟悉真是好事。」
「志厚,公司裡有人逼害我!」
志厚取過外套,「你想我怎樣做?」
「為我出氣,親手把他的頭切下來,踢落大西洋。」
志厚笑,「我們住在太平洋沿岸,踢不到大西洋。」
他搶出門去。
交通擠,他怕遲到。
第一次約會,得留一個好印象。
周志厚額角出汗,啊,他驟然醒覺:他又在約會了,而且內心依舊忐忑;同大學時約女同學到畢業舞會時心情並無兩樣。
——門打開來,他的舞伴已經打扮好預備出門,她穿一襲黑色低胸網紗寬裙,裙據上釘滿亮片,在燈光下宛如滿天星,襯托得少女光潔面孔像安琪兒一般。
他永遠不會忘記該剎那的驚艷。
稍後,他一定會有同樣感覺。
想像中克瑤有張鵝蛋臉,秀髮如雲,攏在腦後,神情略帶憂鬱,笑起來,卻一掃陰霆,如金光自烏雲深出……
他先到花店買了一小束紫羅蘭,趕到家門,剛好三點。
他匆匆上樓,剛想掏出鎖匙,劉嫂聞聲已來開門。
他看到露台上人影晃動,連忙叫:「克瑤。」
定睛一看,卻不是她,那不過是劉嫂掛出一件大衣在露台上晾曬。
他聽到腳步聲轉過頭去,「克瑤?」
劉嫂訝異地說:「王小姐已經走了。」
「走?幾時的事?」志厚張大嘴。
「她昨天下午三點多離開。」
志厚愣在那裡,頭上像被人淋了一盆冰水。對她幾時回來?」
「王小姐不回來了。她在上海的生意已經結束,功德完滿,她說學得許多寶貴經驗,她回老家體息過後打算到歐洲旅行。
志厚呆若木雞說不出話來。
「她在廚房留了字條給你,你沒看見?」
志厚頹然走進廚房,只看見一盒糖與一張字條。
「志厚,在上海我找到幼時外婆給我吃的豆酥糖,滋味極品,人口即融,願與你共享。又這段日子,多謝照顧,後會有期,瑤。」
志厚放下字條,走到走廊底,推開客房門。
劉嫂說:「我已經清理過了,王小姐十分整潔,沒有留下什麼。」
人去樓空,只剩白色窗簾緩緩拂動。
一隻襪子,一本書都沒有留下。
也沒有氣味,劉嫂已經噴過空氣清新劑。
茶几上只得那張他自門縫塞進的字條:「克瑤,下午三時,我們在露台見」。
每個字都像跳出來笑他。
那時,王克瑤已在飛機上。
他遲了許多許多。
他抬起頭來看著天花板,心中茫然。
待他準備好了,自繭裡走出來,人家卻已經離去。
下一步該怎麼辦?
劉嫂在他身後輕輕掩上門。
隔了很久,他把自己寫的字條搓成一團扔掉。
他緩緩走到客廳,倒在長沙發上。
志厚鼻端,像是又隱約聞到紅玫瑰靡靡香氛。
他歎口氣。
人已經走了。
志厚看到電話上有人留言。
他過去按紐聆聽。
「志厚,飛機十分鐘內開出,請祝福我們——」
什麼?這是南施的聲音。
「我不想婆媽地叫你接送,故此到現在才通知你,請諒,昨午,克瑤來辭行,原來她誤會我對你有非分之想,我已努力澄清,志厚,珍重,再見。」
志厚「嘩哈」一聲,突然大笑,啊哈啊哈,激起回音。
真沒想到會走得一個不剩。
是,周志厚應該站起來了,這段日子,全靠左一個王克瑤,右一個任南施把他撐著,還有小理詩陪他解悶。
他是世上最幸運的人。
志厚回公司工作到晚上。
他對生事的同事說:「你再不向諸人道歉息事寧人,我將親手切下你人頭,一腳踢進印度洋。」
大家噤聲。
八時左右有人問志厚:「去不去梅子?」
志厚搖頭,「不,不去。」
再不用梅子的歌聲麻醉,他現在已恢復正常,心底那個血洞已結了癡、硬硬的。沒有感覺,很好。
承堅打電話來:「周炯做了幾個菜,可要來吃飯?」
志厚答:「不需要,我會照顧自己。」
「克瑤走了。」
「我知道。」
「她對我說,機會應當留給那鄰居太太,她是什麼意思?你推我讓,如此文明,並非佳兆。」
「克瑤語無倫次,不必去理他。」
「志厚,你怎麼會放走王克瑤這樣的可人兒。」
「請勿管我私事。」
「狗咬呂洞賓。」
志厚笑了。
那天晚上,志厚一個人在家看電視新聞。實在悶,駕車往羅宅,渴望聊天。
小白屋亮著燈,像童話世界裡小神仙住的屋子。
志厚去按鈴。
承堅出來開門,一見是他,驚喜,馬上說:「志堅,我以為你不來,成珊在屋裡,是個好機會。」
志厚一怔。
這時周煙走出來,「是誰按鈴?」
志厚立刻同老友說:「別講我來過。」
他轉頭就走,迅速上車,一支箭那樣駛走。
羅氏伉儷呆呆看著他絕塵而去。
他們的人客在身後問:「誰?」
承堅立刻答:「摸錯門。」
摸錯了門。
你來敲門時他沒心情開門,你聲嘶力竭,匐匍在門前也沒有用,待你受傷心灰走開。
另一人輕輕走過,門卻為他敞開,他順利進人心扉。
那道門不屬於你,你進不去。
志厚到隔壁敲門……
女傭來開門,「呵,周先生,是你,太太說,她一有時間會與你聯絡。」
志厚點點頭,「可有留下地址電話給我?」
女傭搖搖頭。
志厚返回自己家中,他上床休息。
夢中看見有人靜靜向他走來,他以為是南施。不對,那少女個子小得多。
是理詩?也不是,那麼,是誰呢。
她仰起頭來,「志厚,你忘記我了。」
志厚看清楚那皎潔的面孔,她穿著一件低胸晚服,裙腳上釘滿亮片,像滿天星,好看極了。
志厚喜悅:「是你,伊利莎白。」
「你還記得我名字。」
「你此刻在什麼地方,畢業後在何處工作,近況好嗎?」
依利莎白微笑,「志厚,讓我們再次起舞。」
志厚挽著她的纖腰,用額角輕輕抵住她的額角,內心無比歡喜,由衷地笑出來。
音樂悠揚,是什麼歌曲,啊,是那首叫「夜裡的陌生人」的老歌……
然後,像所有的夢一樣,他甦醒過來。
可是,同其他的夢稍微不同,這個夢裡的溫馨悠久不散。
第二天,區律師大駕光臨到公司找他。
「志厚,你一直沒來簽收房子。」
志厚打躬作揖,「對不起,發生許多事,一時走不開。」
區律師看著他,「對,許多更重要的事。」